褚若贞看出了齐鸢的不情愿,但他今天跟张御史有要事相谈,因此只当没看见,用过午饭后便立即跟张御史下山去了。
端午佳节,男男女女皆盛装出行,赏景取乐。褚若贞跟张御史并没有直奔沐风书院,而是从随着看龙舟的人群到了虹桥,有船家看见,早已搭了踏板过来,请两位上船。
张御史笑道:“看来乃兄早有准备。”
端午节出行的人多,各家女郎不必再等夜半出行,而是大白天就可乘香舆坐画舫,名为躲五毒。因此那些洁净的画舫会被人提前租走,如果没有准备,临时到桥头来问,运气不好便只能坐到小船破船,甚至是清洗后用来临时载客的灰粪船。
褚若贞笑呵呵道:“张兄远道来访,怎好怠慢。”
说罢请张御史上了画舫,里面果真预备了好酒好菜,烟雨楼的蒸鹅,炸蟹、百味羹、羊脚子,排蒸荔枝腰子,色香味美,另有栗子、核桃、西京雪梨等甜食果子,皆是张御史最爱。
张御史连连摇头,哎呦一声叹道:“乃兄对齐鸢可真是用心良苦啊,明明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非要在乃园用完饭再来,让我吃人嘴软。”
“若不是凑巧,我哪舍得让你们也吃。”褚若贞“哼”了一声,得意道:“那可是我学生煮给我的,张兄门下学生也不少,可有人洗手下厨为张兄做饭?“
说完让船家去温酒,又将香鸭炉里的熏香点上:“这香饼也是齐鸢送我的,你闻闻。”
船家荡开画舫,微风入船,香气盈舱,是莲花和鹅梨类的清椒气息。张御史闭目深吸了几口气,摇头直叹。
“齐家制香果真一绝,这香有朝阳之气,清新丰美,在京中都十分少见。”张御史又深吸了几口,这才缓缓睁开眼,“齐鸢之才世所罕见,只可惜齐家富贵对他来说弊大于利。”
“此话怎讲?”褚若贞道:“钱知府是看重了齐家钱财?”
“齐家虽有累世之财,但比起淮扬盐商,他们只能算是中贾。况且齐家并不吝财,齐方祖在打点关系上很舍得下本钱。”张御史道,“我听说钱知府曾要过齐家香方?”
褚若贞之前对齐府并不关注,摇了摇头。
张御史便不再说话,一直等船行江中,才压低声道:“前朝重臣钱唐你可记得?钱唐权倾朝野,独拥京城的披香宫,家中更是珍宝无数。后来钱唐因故下狱,钱府被抄,整个披香宫里却只抄出了五千两白银。当时便有人说,早已高人料到钱家要遭此惨祸,因此将钱府金银都藏了起来。”
褚若贞当年升为侍读学士后,曾听皇子们议论过此事,众人似乎对钱家藏起来的宝藏十分在意,甚至号称那笔藏宝富可敌国。
“可这跟齐府有什么关系?”褚若贞道,“齐家世代制香,如今的产业也是一滴一毫攒起来的。”
“原也没人怀疑他家,直到有人在齐家看到了猫耳石。”张御史道,“宋朝贼相蔡京曾得一块奇石,形似猫首,自体生香。这块石头在前朝时被赐给了钱唐。钱府被抄家时,猫耳石却不见了。直到几年前,有人在齐府发现了这样宝物。”
钱府的东西出现在齐家?
“猫耳石有两块,若齐府里的那块是流落在民间的那块呢?”褚若贞问,“这样草率认定齐家藏有巨富,岂不是冤枉人?”
“猫耳石的确有两块。”张御史道,“但在上个月的时候,另一块已经在京城出现了。”
“当年那道士说齐府有猫耳石,我还不敢全信。齐家若真有那钱,何苦经万涛之险做这制香的买卖!齐方祖若想改换门庭,花钱打点捐个官便是。又何必逼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想到,竟是齐方祖这老贼狡猾,将天大的秘密瞒得滴水不漏。他那儿子更是装傻佯懵,故意做出绣花枕头的样子了,今年见势头不对,立刻就露出獠牙,显出本来的面目来!”
钱弼右手握拳重重捶在桌子上,恼火道,“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一个小小儒童有这等心机!会做两篇文章也就算了,他竟提前防了一手,这文章让我用无可用!可恶!着实可恶!”
府试阅卷马上要结束了,原本要费时半个月的阅卷,因钱弼怕夜长梦多,所以才十天便提前出了结果。
然而现在却无法张榜,不为别的,只因齐鸢的名次没法定——当日府考,他已经当众诵读了齐鸢的第一篇,那篇“欲罢不能”实在无可挑剔。甘泉、江都两县知县、教谕,府学教官、场中书吏,无不对那篇文章大加赞赏。
这次府试,齐鸢若没通过,这些人必定会来询问。他们可不是那些没有功名的生童,如果被这些人质疑不公,自己怕是要麻烦。
因此,他必须名正言顺的黜落齐鸢,而黜落的理由,必须让桂提学也哑口无言。
剿袭他人文章,是他想好的计策。在府考结束后,钱弼便安排了仪征县老生童,将齐鸢的卷子重抄了一遍,随后重新入库。因仪征县考试在前,到时候老生童只需咬定自己先做的文章,不小心透露出去便是了。
其他诬告证人,都可安排。
今天府试阅卷结束,钱弼不知为何,总觉心里不踏实,因此又将齐鸢的卷子抽出来看了眼。这次,他才发现其中关窍——齐鸢的文章根本不可用!
两县考题,仪征县多出了“康诰曰”半句。齐鸢便在上面下了功夫,几处字眼都微犯下文,这样的文章老生童拿去,压根不能取用!
幸好还没发榜!钱弼被吓得不轻,后知后觉要找老生童过来改卷子,下人们却找不到那老家伙了。
当初选定那人钱弼费了好一番功夫,如今老头不知去向,他也不敢再冒险找别人,否则到时候出现三个人试卷一样,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下越想越气,又气又急,在家中发脾气。又担心自己办事不力,被恩师厌弃。
钱夫人听够了他念叨,又恼火不能出门,在一旁冷嘲热讽道:“当年乡试,你的考官可是如今的阮阁老。蔡老太监不过是去考场巡逻一圈,你们几个便认他为老师。我看你早就是自找麻烦了,放着正经的阁老不拜,去讨好一个阉人!”
“无知妇人!当年我中试后如何谢恩,又被阮府冷淡的,你不知道?”钱弼怒道,“若不是蔡大人肯用我,我钱弼哪能有今时今日。”
“你今时今日是花了两千五百两银子买来的。”钱夫人冷笑道,“同样是买来知府,杭州那么好的地方才两千四百两。你比人家多花了一百两银子,却只分来扬州。这也就罢了,如今吏部大考,我听说杭州的曹知府早就万两银子孝敬了上去,就你还在这齐府齐府!齐府能有多重要?便是他家有金山银山,能给你换得了官吗?”
“若他家真有那座金山,我日后便能做蔡相的心腹。岂是姓曹的可以比的?”
“你就是做得了老太监的心腹又能怎的?他能给你多大的官?能让你入内阁?你这又是龙灯又是会,又是老奶奶过十岁的,没头没脑地忙半天也不算算自己能得什么实惠?”
钱夫人娘家是京城的,一心想要离开扬州回去做京官,因此又道:“再说了,你一个外官,连蔡公公的面都见不上。这事若是真的,难保不会被别人冒了功领了赏,最后什么都落不下。可这事若是假的,你惹那太监恼羞成怒,反倒要倒霉。这世上唯有真金白银做不得假,你还不如跟齐家要些孝敬,落个清净呢。”
“这事可是齐二老爷自己承认了的,而且齐家有处银库,其中的文玩字画都是罕见珍品。我上月便……”钱知府说到这,突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对啊,上个月送去的那幅画怎么没消息了?一个月了,恩师一直没有来信!
他如果看到了那幅《万壑松风图》,不应该来信询问,让自己严查齐府吗?
那样的话,自己便可以顺水推舟去搜猫耳石了,到时候搜得物证,便可将齐府藏宝的消息报上去……
可是这都一个月过去了,京中怎么还没反应?是没看到还是不相信?
他打死都不会想到,那幅画早已落入了谢兰庭的手中。
而他孝敬上去的另一幅《照夜白马图》,因被蔡府的门生认出是赝品,所以遭到了蔡贤的恼恨,以至于他后来的书信连蔡府大门都没能送进去。
最惨的是,钱知府给阮阁老祝寿送的贺礼也被阁老夫人丢了出去。
当然此时,钱知府对此还一无所知,他还只烦闷着府考的发榜,继续对着夫人长吁短叹。
因得了张御史的嘱咐,又知道了谢兰庭再次暗中帮助了自己——不管有心还是无一,能把做仪征县的老生童抓起来,的确帮了大忙——因此齐鸢决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好好招待谢兰庭。
他拿定了主意,见褚先生和张御史先下了山,便自觉将几人吃饭的碗碟收拾干净,又将饭厅洒扫了一遍,谢兰庭在一旁犯懒他也不管。
等忙完这些,齐鸢又让谢兰庭稍等了一会儿,自己去舍房换了身干净衣服。
谢兰庭自己在院子无事可做,见院中石桌上放着的香囊和五色丝绦,便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
齐鸢换好衣服,才走出门舍房,就听谢兰庭问:“这是什么?”
齐鸢见是自己做饭前摘下来的香囊,奇怪道:“这不是香囊吗。谢大人没见过?”
谢兰庭轻轻挑眉,手心翻转过来,露出了香囊下面的长长的丝线:“我问的是这个。”
“这个也不稀奇吧,长命缕,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齐鸢好笑地摇了摇头,见谢兰庭身上干干净净竟然没有香包绣带,也没有五色丝,不由一愣,“你不知道?”
谢兰庭轻轻一笑,随后摇了摇头:“我知道有这些东西,但没见过这么长的五色丝。”
长命缕因有续命之意,因此都是越长越好。小纨绔从小受长辈疼爱,别人的丝线多是系在手腕上,他的丝线却是挂在脖子上,上面还要缀满小金珠。
今年齐鸢死活不肯让银霜给自己挂脖子,连上面点缀的小东西也都给拆了下来。最后银霜将丝线对折好多次,才给他系在了手腕上。
齐鸢把香囊拿过来挂好,然而这长命缕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没办法自己系回去,又不好意思让谢兰庭帮忙,待要让谢兰庭把长命缕扔那,又觉得不合适。
齐鸢犹犹豫豫,听谢兰庭说他没戴过,又瞟见这人腕上空空,不知道怎么内心一动,竟鬼使神差道,“要不,给你系上?”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脸上一红。
谢兰庭忽地怔住,讶然看了过来。
齐鸢尴尬道:“只是图续命辟兵的吉利。”
“会打结吗?”谢兰庭倒是自然得很,将手伸过来,要求道,“把结打得漂亮点。”
齐鸢:“……”
他不仅不会打结,还因不够耐烦,将长长的五色线折得乱七八糟,最后十分糊弄地往谢兰庭手腕上系了个死扣,简直惨不忍睹。
谢兰庭果真不太乐意,齐鸢关了园门下山,他便牵着马在后面嘀嘀咕咕,挑三拣四,又故意道,“你这死结看着难看,可真到要紧的时候,一点儿用都不顶。绳子稍微滑一些,拉开的力气大一些,这扣便被拽开了。”
他说完翻来覆去看了看,又问齐鸢:“如果遇到急事,要借绳索从高处下来,你知道该怎么打解吗?”
“我一不爬树二不翻强,学那个做什么?”齐鸢腹诽这人毛病太多,但心里又好奇,于是嘴上道,“你若是非要显摆,我勉为其难地听一听也行。”
谢兰庭瞥他:“想知道就直说,这样嘴硬我可不说了。”
齐鸢笑道:“别是根本不会吧?”
谢兰庭摇头:“激将法没用。要么你服软,要么就不告诉你了。”
齐鸢之前就听父亲说过,行军打仗的时候绳结有各种系法。但他当时没问也没学,这会儿心里好奇,又不想服软,于是暗暗哼了一声,琢磨着怎么激谢兰庭自己讲明白。
心里正盘算着,就听谢兰庭突然出声,道:“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但担心你不说实话。”
他侧过脸,认真地看着齐鸢道,“我出一个上联,你如果对得上,我就教你怎么打结。你如果对不上,就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不许敷衍撒谎,如何?”
齐鸢一听这个当然乐意:“有何要求?”
“齐公子大才之人,因此需加个条件,七步为限。”谢兰庭眼珠子转了转,道,“七步内对上,就算你赢。”
他说完笑笑,一指路边掠过的小雀,道:“鸟入風中,衔去虫而做鳳。”
话音一落,已经牵马走出:“一步。”
齐鸢:“……”
这可有点故意了。
鸟入風中是组合联,两字拆开组合最后为“鳳”。对联不难,就是这七步有点为难人——谢兰庭步子迈得有点快。
齐鸢又好气又好笑,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对着那匹白马道:“马来芦畔,吃尽草以为驴。”说完一顿,又笑了笑,“还是头大白驴。”
他故意嘲讽,等着谢兰庭反唇相讥。然而等了会儿,谢兰庭却只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齐鸢看他眸光闪烁,眉目凛凛,并没有懊恼之情,心中立刻警钟大作。
“大人还有问题?”
“有。”谢兰庭倏然一笑,“那天你为什么匆匆跑走?”
齐鸢:“……”
齐鸢愣了好一会儿,等听明白过谢兰庭的问题后,脸上轰地一下热了起来。
“我只说你如果对得上,我就教你如何打结。但没说我的问题就不问了。”谢兰庭道,“打结等会儿就教给你,问题我先问了,你可以不说实话。但我能看得出来。”
他说完松开小白马的缰绳,含笑转身,慢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齐鸢。
齐鸢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是陷阱——什么对对子,不过是放松自己的警惕,并顺理成章地问出这个尴尬的问题罢了。否则自己再跑走一次也不一定。
那刚刚在山上,谢兰庭也是要说这个?
看来那晚的误会,不止自己一个人在反复思量啊……
齐鸢不是遇事躲避的性格,尤其是遇到谢兰庭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家伙,他宁愿一次性说清楚。
只是这种问题……怎么答才算实话?
“大人那天的问题我没听清楚。是以不知道如何回答。”齐鸢定了定心,干脆道,“大人到底要问什么?”
谢兰庭见他突然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轻咳一声,也痛快道:“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看上的是你,你当如何?”
“不知道。”齐鸢摇头道,“我不好男色。”
谢兰庭对此有所准备,因此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也不好女色。”齐鸢道:“我不好色。”
谢兰庭:“……”
“假如你好男色呢?”谢兰庭不死心,继续追问道,“假如你好男色,我又恰好看上你,你当如何?”
他说完轻轻扬起眉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齐鸢,薄唇微抿,端丽的面孔上罕见地显出一点期待和紧张来。
齐鸢抬头与他对视,不由在心中暗想,“惑阳城,迷下蔡”的倾城国色也不过如此了。
谢兰庭顶着这样的脸,在阵前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这么自恋的人肯定不会如兰陵王一样戴面具的。如果敌军因他外貌轻视他,顶多让他多割几个脑袋。
嗯……端午佳节,想这些血腥的东西不太合适。
齐鸢甩甩头,想起这几日的反思,微微叹了口气。
“大人,”齐鸢轻咳一声,后退半步拱手道,“学生……德不足以胜妖孽。”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还是朦胧阶段,非真正表白
仍是没写完的一天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