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间来透口气。
刘几负责南线的战事,由于南线战事引动的局势变化,则是杜中宵要清楚并作出应对的。逃到了党项的番户在哪里,战事发生后他们如何做,周边党项州军的应对,对旁边麟府路的影响,诸如此类,都不是前线指挥官的职责,而是杜中宵要了解、预判并应对的。
旁边的房间里面,杜中宵之下分成几案,各自负责几项,进行总结整理。这就是案牍工作,许多官员深恶痛绝,但其实非常重要的实务。韩琦就没有杜中宵的耐心,事事过问。
韩琦正饶有兴致地看参谋人员进行图上作业,见到杜中宵出来,道:“经略辛苦。”
杜中宵拱手:“一场战事,千头万绪,辛苦是应该,不辛苦那就不对了。天气晴好,出去坐一坐。”
说完,随步出了官厅,到了院子里。院中大枣树下有一张石桌,旁边几张石凳。杜中宵坐下,让士卒泡一壶茶来。茶是近些年信阳军出的发酵茶,有的是散茶,有的压成茶砖,北地极受欢迎。杜中宵也不知道这是算红茶、白茶还是黑茶,还是记忆中鼎鼎大名的普洱茶,反正自己喝的是上口就是了。
今天阳光正好,天上朵朵白云,微风吹来,没有一丝寒意。
过了一会,韩琦步出官厅,到石桌对面坐下,道:“经略好惬意。”
杜中宵替韩琦倒了茶,道:“独轮寨首战获胜,后面再无大战,可以放下一半心来了。”
韩琦点头:“经略说的不错,那一带党项兵马多在独轮寨。其余寨子,多者一二百兵卒,少者不过二三十,再无大仗了。对了,经略以为,党项若救援,会在哪里点集兵马?”
杜中宵道:“多半是在夏州和银州。没藏部在那一带,没藏讹庞根基深厚,救他自家财产,自然会格外出力。而且党项横山兵吃苦耐劳,最是能打,每有大战必用那里人。”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兵自横山出,而不是兴庆府来,不得不备。”
杜中宵道:“本来,最好是让麟延路出兵呼应,让横山党项兵不敢大举北上。只是那里属于陕西路治下,麟延帅夏学士又不熟识,只好作罢。”
杜中宵与夏竦是公事上的交情,知道杜中宵性格,夏竦与他并没有太多私人联系。夏安期是夏竦之子,此时为鄜延路经略使,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河东路只是知会,没有让他配合。
韩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跟夏竦的关系本来不好,就更加没有联系夏安期的道理了。
喝了口茶,杜中宵道:“不过相公不必担心,横山点集兵马也没有什么。等他们出兵,我们大军早已回金肃军了。若是党项北上攻来,攻金肃军和河清军,则麟府路蹑其后路。攻麟府路,则有我们南路军攻其侧翼。本朝占了河曲数州,与以前不同,与麟府路连成一线,党项非出动大军,倾国之力,无力攻我一点。横山兵来,并无大的威胁。再者寨堡已焚,无落脚之地,如何久住?”
韩琦道:“道理是如此,可党项每次大举入寇,无不震动中外,不得不防。”
杜中宵给韩琦重新倒上茶,道:“相公,道理是如此,那就该如此。哪个出了乱子,就找哪个。”
每次党项入寇,宋朝遭受重大损失,几乎必有宋将出事。要么用兵不慎,被党项伏击,要么阵前怯阵,不战而逃。不说人人用命,只要守将正常发挥,党项多是无功而返。
这几乎成了宋军的不治之症,不管怎么精选将领,每次大战,都有掉链子的。韩琦曾经为麟延路经略使,对此自然深有体会。横山一带的寨堡防御是一个整体,一处出了问题,就被党项打开缺口,堵上漏洞不知道要花上多少倍的精力。
说起此事,就说到了军队的指挥体系上来,特别是韩琦刚刚看了杜中宵如何指挥战事。
韩琦道:“说起军事,无非是兵精将足,钱粮无忧,军纪延整,人人用命。可经略的营田厢军,恕我直言,兵非精兵,将非良将,到唐龙镇后却连战连胜,当者无不披靡,甚或望风而遁,又是何道理?”
杜中宵笑着想了一会,才道:“相公,什么样的兵是精兵?什么样的将是良将?”
韩琦道:“便如京城禁军,士卒都是千挑万选出来,钱粮充足,训练精熟,自然是精兵。虽然在京城多游惰,不成材,到了西北之后,经历几场战事,都非他人可比。”
杜中宵道:“可现在的西北各路,精兵却多是蕃兵,甚至骑兵几乎全为蕃落,又做何解?”
韩琦道:“他们不同。生于长于那里,自小马背上长大,熟悉弓箭。又熟地理,又熟弓马,自然本就是精兵。本朝缺马,哪怕是禁军中,也多有马军数年而没有马者,怎么做得了好骑兵?也就是这向年马匹不那么缺了,京城禁军的骑兵不就比以前强了?”
杜中宵道:“相公,我却不这样想。我认为精兵,首先是熟悉军队,适应军队。不只是熟悉军营的环境,遵守军队的纪律,他们本身就是军队环境的一部分。武艺精熟,便如京城的禁军一般,军营里本就混乱不堪,所谓精兵成游惰之民,为地方一害。在地方如此,到了军中又如何能打仗呢?”
韩琦道:“经略的意思,是军中必有纪律?军纪确实是重要。”
杜中宵摇了摇头:“我练了这么多年兵,现在想起来,说纪律还是浮于表面。纪律其实只是军队的一部分,表面的东西。真正练好了的兵,纪律是他们的本能,本就无遵守一说。只要一到军营环境,他们自然而然就守纪律。不只是守纪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与军营的环境溶为一体。这样的兵,才是真正的精兵。在军营里面,不管让他们干什么,都一心一意去完成,不必皮鞭看着。不是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而是在允许的条件下,自己想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办法完成。到了战场上,只要明确下达了作战任务,便依平时形成的战场规范,开动脑筋,去完成作战任务。有了这样的精兵,打仗就简单得多了。如同相公看见的一样,各负其责,这里制定各种作战计划,前线将领带兵完成,甚少有意外。”
想起从前,看见街道上有穿军装的军人,如果走路能够自然而然两人成行、三人行列,各个军容整齐,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出自强军。如果军人嘻笑怒骂,全无规矩,军队的战斗力可想而知。纪律不是军队的特征,只是敲门砖,从严格的纪律出发,形成军人的本能,才是真正精兵的标志。
至于以纪律部队为标榜,那只不过是务工人员,恰恰说明他们不是军队。
韩琦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饶有兴致地问:“如此说来,营田厢军是这样的精兵了?”
杜中宵摇头:“还远远不是。只是我们对面的党项人更加不堪,才显得他们能干罢了。我以前所思不深,练兵一点一点摸索,也能只练出营田厢军来。如果现在再练,自然不同。”
刚刚打了胜仗,这几天见到的为韩琦打开了一扇门,心情正好。听了杜中宵的话,道:“既然今日有闲,经略不如说一说,该怎么练精兵。”
杜中宵道:“我们学诗,常说工夫在诗外——”
听了这句话,韩琦的眉头皱了下,不过没说什么。杜中宵不以为意,大约这句话这个时候并没有出现,一句常语没有听过让韩琦觉得奇怪而已。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杜中宵早已处变不惊。
“练兵如同学诗,其实同样也是工夫在外,由外而内。先说钱粮充足。如果钱粮不充足怎么办?就是没有钱,难道就打不了仗了?对面党项,军粮在我们这里只能当马料,有几次打过他们?古之名将与士卒同甘共苦,军营中绝无异样菜肴。至若吴起,与士卒同衣食,亲裹赢粮,甚至为士卒吮疽,人人甘心为其所用。不患寡而患不均,钱粮不足有钱粮不足的办法。当然,现在天下富庶,用这些办法为伪饰,君子不取。当让士卒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然后可以练兵。想让马跑,又不给马吃草是不行的。”
韩琦道:“吴起为大将,与士卒同衣食自无不妥,然杀妻求将、为士卒吮疽不是说明其伪?”
杜中宵给韩琦倒上茶:“相公,杀妻求将是一回事,为士卒吮疽是另一回事,万万不可以放到一起说。杀妻求将,说明其利禄心重,人情淡薄,这个大将少了人味。吮疽则是为得士卒之心,做出这种非一般人所能做的事。吮疽伪不伪?我觉得是,那又如何呢?哪怕人人皆知其伪,士卒也知其是收买人心,又如何呢?吴起真地做到了,不是一时,只要在军中,他就是如此,说他伪又有什么意义!杀妻求将我也不耻,但说其吮疽为伪却不必,以这一点攻击他的,自己能得到士卒认可的有几人?”
韩琦缓缓点了点头:“经略所说,也有道理。”
杜中宵道:“所以营田厢军中,从选训教阅起,一直足衣足食,尽量让他们吃好穿好。我们大宋与周边各国比,不管是契丹还是党项,都富裕得多。军队当然要用最好的武器,吃到最好的军粮,穿最好的盔甲衣物,若是做不到,则统兵官有问题。足衣足食之后,在军中,营田厢军有两条。一条官兵一致,一条阶级分明,两者互为表里。官兵一致,是日常统军,凡都头以下军官,与士卒同吃同住,日常他们吃的是一样的,不另外开伙,住则一样住营房,不另设官廨。阶级分明,从兵到效用到军官,不同阶级,有不同的俸禄和礼遇,绝不能混淆。军中所有事务,下级服从上级,不可逾越,更加不可推托。”
韩琦笑着摇摇头:“同吃同住,便无威严,如何维持阶级?”
杜中宵道:“现成有例子。征南的狄太尉,在军中便与士卒同吃同住,谁敢逾他阶级?军法而已。”
狄青能得士卒拥戴,在军中不搞特殊是原因之一。能吃苦,到了军营与士卒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军帐,凡得赏赐,全部给别人,自己不留。这一点是自古以来流行下来的良将品质,整个宋朝包括这个时代,还是有一部分将领能做到的。当然,狄青并没有杜中宵说的那么威严,士卒对他亲近而不惧怕。
营田厢军的官兵一致,并不是指待遇一样,更加不是官兵平等,这个年代根本做不到。说的是统兵官与士卒吃住一起,吃一样的饭,军营住一样的房子。有单间,有随从,但条件是一样的。一是拉近与士卒关系,也是防止他们克扣粮饷的措施。让士卒吃不好,他们自己先就要吃不好。
军中要号令严明,阶级分明是必要的。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地位,有不同的职责,同样也有不同的待遇。营田厢军到现在基本分三类,军官、效用和兵员,对应于后世的军官、士官和战士。
军官的分界点是营指挥使,以上的为中高级军官,以下的为基层低级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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