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食堂,阳光照在身上有些慵懒。石全彬看着静悄悄的军营,对杜中宵道:“我在军中多年,除了沿边临战之军,极少有这样安静的。日常的军营,总是热闹得很。”
杜中宵道:“军中吃过午饭之后,惯例由各队安排今天下午的事务,训话一番,而后休息。现在正是午时休息的时间,自然安静。等再过个时辰,休息完了,便就热闹了。军营之中,也是做什么的都有。”
石全彬来了兴趣,问一边的姚守信道:“炮主,你们炮兵日常都做什么事?”
姚守信道:“大的事情,由营里安排。要做什么事情,需多少人,从哪些班抽调人手。一般的日常事务,则由队里安排。训练的去训练,保养的去保养,还有闲人,则帮着整理营房。”
石全彬听了奇道:“如此说来,你们军中岂不没有闲的时候?是几日一校?一月几阅?”
姚守信道:“我们营田厢军的规矩与他军不同,日常着实是没有闲的时候。纵有放松的日子,也是班里统一安排,由军官带队。一般来说,兵员没什么假期,除非是伤病或特殊的事务。效用以上,每月里有几天假,都是依级别不同定好的。要放假时,效用以下由班将签署,使臣以上由营里签署。营中每日都有当值的军官,专一做这些事情。”
石全彬看着杜中宵,连连摇头:“从军已是不易,你们弄得如此忙碌,没一丝空闲,哪个能够受得了?你们厢军,发的钱多么?不然,士卒岂不逃亡?”
姚守信道:“团练,我们军中的兵员,都是从地方上选上来的,除了一些零花钱,并无俸禄。不过有一人在军中从军,家中还可以再免一个人的劳役,对于五口之家相当于免役了。效用以上,才会有日常的俸禄,家中同样免役。与禁军相比,效用比那里的普通士卒俸禄高一些,足可养家。”
此时不管禁军还是厢军,都是职业军队,除非老弱拣汰,当兵就是一辈子。由于家属从军,很多家庭都是靠着兵员的俸禄养活一家人,人口稍了还可支撑,人口一多日子就过得非常艰难。
因为这么多家庭是靠军俸吃饭,朝廷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养军。一个养字,摆明了此事的重要性,只要钱粮一缺,就不知多少家庭衣食无着,这些人还是拿刀把子的。对于政权,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相当于时时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上。官员的俸禄不发,无非是心中不满,没有本事造反。军粮一断,为了吃饭军队也会用刀讨说法。沿边想用乡兵、弓箭手和蕃兵代替禁军,实在是压力太大。
完全职业化的雇佣军队,政权面临两难。为了保持必要的军力,军队人数要有一定的规模。庞大的数目加起来,哪怕每个兵员花的军费不多,到朝廷那里就是极大的数目。前几年最盛时,禁军达到了八十余万,朝廷财政收入的七成以上,都花在了军队身上。而对于军人来说,朝廷花费的总数再大,摊到自己身上也微不足道,总是在温饱线上挣扎。朝廷觉得养军艰难,普通军人觉得自己生活不易,两不满意。
这是一个死结,军人对待遇不满意,士气和战斗力不可能太高。战斗力差,必须要更多军队,军队数目一多,朝廷负担不起,对于单个军人来说待遇更差了。
朝廷再有钱,只要把武装人员全养起来,就不可能待遇太高。普通的劳动者普遍贫穷,不从事生产的军队生活水平又能高到哪里去?这种制度要想坚持,只能是保持少数全职的精锐正规军,有数量庞大的后备力量支撑。后备力量的大部分成本分摊到民间,政权主要负担正规军的军费。这也是不断有官员改革军制的方向,扩大厢军和乡兵,极端就是完全军事化的保甲制,同时削减禁军的数量。
宋朝情况特殊,政权的基础就是禁军,强干弱枝,必须保证禁军对其他军事力量的压倒性优势,才有政权的稳定。沿边军事威胁巨大,必须保证足够的正规军与敌对峙,京城又要保证压倒地方,禁军的数量无论如何减不下来。天下一百余万军队,六七十万禁军,厢军只是少数。
听姚守信讲着营田厢军的军制,石全彬觉得十分新奇。本来朝中官员都认为,营田厢军是以前拉纤厢军而来,只是进行拣汰,说到底还是厢军。现在听了,才发现营田厢军与来营田的厢军没什么关系,根本没有继承前者,完全就是新建的。
姚守信讲完,石全彬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现在军中,使臣效用占全军几成?兵员占几成?”
杜中宵道:“炮兵要许多知识,与其他军种不同,使臣效用多一些,占比几近五成。如果再加上各级军官,那么普通兵员占总兵的五成左右。主要是分布在运炮、辎重、护卫等等,不要特殊知识的地方。”
石全彬皱了皱眉头:“似这般战兵为兵员,用炮的为使臣效用,拿刀的人能肯服?日常就连吃的都不一样,处处不同,没有兵士作乱?”
姚守信笑道:“团练说笑了,操炮的使臣效用都是与别人一起学,考出来的,别人凭什么不服?打起仗来,一门炮不知顶多少兵员。炮兵的战兵要作乱,受炮兵好处的步军又该如何?再者说了,使臣效用与兵员只是在军中做的事情不一样,待遇自然不同。有本事,他们也可以学了考到操炮来。”
石全彬曾经长时间带兵,感觉上觉得杜中宵的厢军与一般禁军不同。如果是在禁军里,拿刀拼杀护卫的人,怎么可能甘心比别人的待遇差?按照传统,一年要出几次乱子。朝廷不发给他们,他们当然要拿起刀来自己去要,岂是什么学习考试有知识可以糊弄过去的?禁军中不识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许多统兵官都大字主识一个,做事全靠吏职。按这里规矩,岂不是不识字的统兵官还要居吏人之下?
姚守信笑着道:“团练,厢军初来京西路的时候,也有许多统兵官不识字。提举那时候组织人手编了许多学习册子,学不会的统兵不会进厢军来,都到地方营田了。我们军中,所有的军官必须能够处理职责内的公文,没有吏职,只有各种辅佐的军官和效用。不只是炮兵如此,其他军中也是如此。现在打仗提举不许主将上前,军中自己有战时规程,各有战法,要按照规矩来。”
“军功怎么定?”石全彬脱口而出。这可是军中的大问题,军功是衡量的标尺,半点不能马虎。
姚守信道:“军功自有章程。前线作战的效用和兵员有自己军功的算法,将领与统兵官又有不同的算法,军中自有军功司,指挥的人一起议定后,报上去由上级酌定。与禁军相比,我们军功少了许多,不过只要打胜了,该有升迁赏赐可不少。我记得提举说过,现在本朝与敌军作战赏重罚轻,看见胜机人人争先,人人多抢军功。遇到危时,人人退后,皆知不会有多重的惩罚。厢军奖惩平衡,有些不同。”
石全彬点点头,一时沉默不语。心中对杜中宵的说法,有很大的疑问。只要在前线领兵作战的,哪个不是战后尽量多记军功,败因推托出去,如此才能维持下属人心。营田厢军如此,官兵怎么肯服?
这样的军队,能不能打仗?石全彬心中起了疑虑。杜中宵少年进士,一路顺风顺水,又制了枪炮这种利器,刚愎自用不是什么稀奇事。前些年跟党项打了那么多仗,他必然看在眼里,有自己的想法。不过终究是纸上谈兵,真正在军中实施,岂有那么容易?
依石全彬对禁军的了解,这种做法根本不行,无法维持军心士气。从政权的根本来说,禁军的战斗力是朝廷用钱维持的,军纪的严与宽,是统兵官和属下博奕的结果,不同的军队差别极大。但如果不能重赏,军心一定散,士气一定低,其他办法都不能代替。
想到这里,石全彬道:“往时打仗,统兵官议功,主要是升迁。效用和兵员议功,多是赏赐,你们军中也是如此吗?军队演练作战,要不要说特支钱?”
杜中宵道:“营田厢军不一样,不管是将领还是效用、兵员,议功都主要是升迁,赏赐为辅。军中的赏赐只是意思一下,没多少钱,主要是地位变化。比如军中一般的兵员,参军是家中除自己之外再免役一人,一功则加一人。至三功,则终身不役,依次累加。”
石全彬连连摇头:“这种做法,地方上会认?兵员会认?战时哪个还会奋勇争先!”
“地方上当然必须认!营田务所属,还有征兵入伍的州县都有条例,凡是随军参战的兵员,都别立名册,称为军册,由知州掌管。这些人出战则为战兵,除役回乡则为当然的乡兵,知州怎么会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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