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经在王府外等候。
卓远牵沈悦上了马车,放下帘栊,卓远吩咐一声,叶子便驾了马车缓缓驶离平远王府大门口。
五月中旬,下午时仍由有些燥热。
马车窗上的帘栊没有掀起,仅留了一丝缝隙通风。
马车跑起来的时候,有微风透过缝隙拂过,略带凉意,吹不散马车中的燥意,却轻轻将她耳畔的发丝稍许吹起。
他静静看她,只是笑,没有出声。
等她看过来,他又低眸,没有敛去眸间笑意,却避开她目光,惹得她主动上前,轻声问道,“你偷笑什么?”
他看她,温和问道,“我哪里偷笑了?”
沈悦错愕眨了眨眼。
几个月不见,有人说起谎话来轻车熟路。
还会倒打一耙。
卓远凑近,强词夺理,“我这是内敛。”
“……”沈悦噎住。
见她噎住,卓远伸手,轻轻抚上她眉梢,眼睛,鼻梁,唇角和侧颊……指尖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温度,虎口处的薄茧让她轻轻颤了颤……
他温声道,“上次都没好好看过……”
只这一句话,沈悦眸间微滞,忽得,眼底缓缓藏了淡淡水盈,美目含韵。
想起上回在栾城,边关战事告急,两人都是匆忙来去。
仿佛都是许久之前的事,又仿佛还是昨日。
他掌心在她脸颊停留,笑起来时,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幅度,似是让人多看一眼都舍不得移目。
方才在幼儿园,还有一堆小豆芽在,眼下,才似是他同她二人,单独得问候,“我回来了,阿悦。”
沈悦鼻尖都忍不住一红。
他温柔道,“阿悦宝宝,你的清之回来了……”
沈悦轻咬下唇,唇间轻轻颤了颤,脸上噙着泪,笑意却似夏日里明媚娇艳,又占了晨间雨露的初荷。
他俯身吻上她双唇。
睁眼时,她还是明眸里噙着潋滟。
他沉声叹道,“阿悦,别这么看我……”
看得他心底似藏了一只乱窜的小鹿,隐隐按捺不住。
沈悦听话靠上他肩头。
温暖,柔和,带着发间皂角和淡淡体香。
他微怔,指尖滞了滞,下意识拥紧她。
她靠在他肩头,耳畔,是他结实有力的心跳声和均匀的呼吸声在相互交错着,仿佛是她听过最让人踏实心安的乐章。
她想起他从京郊别苑离开前,也曾是五月中下旬,她枕在他胸前,安静得听过他的呼吸声,也数过他的心跳声。
转眼,已经是三年后。
她淡淡开口,平淡里藏了清甜里,“清之,我想你了。”
不哭不恼,亦没有大喜大悲。
在只有他两人的时候,清雅如羽毛,缓缓飘落在他心底,轻轻泅开丝丝涟漪……
他指尖微绻,他下颚轻轻抵在她头顶处。
鼻尖都是她发间熟悉的馨香,曾伴他在边关无数个夜晚,从失眠到入眠,从想念到踏实……
他阖眸吻上她头顶。
——“是吗?我也想你了。”
所以历尽艰难回来了。
……
马车缓缓停下。
沈悦好奇撩起帘栊,却见是城西梁宅门口,沈悦不解看向卓远。
卓远没有应声,只是笑着牵她下马车。
沈悦心中隐隐觉察些许,又觉许是错觉。
卓远牵她上前,在粱宅大门口驻足,没有松开她的手,另一只手大方扣门。
沈悦心跳声加快。
果真,大门后,温婉熟悉的声音响起,“谁啊?”
沈悦愣住,一瞬间,即使之前意料也想过许是空欢喜一场,但在舅母开门,舅母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沈悦眼泪没忍住,泪如雨下,“舅母!”
庄氏微楞。
沈悦扑入庄氏怀中。
庄氏眼中也倏然涌起眼泪,鼻尖也忽得通红。
庄氏也抱紧她。
“舅舅,舅母,你们回家了!”沈悦哽咽似说不出话来。
庄氏也喉间微紧,“回家了!都回家了!”
沈悦似撒娇般,“哇”得一声哭出来。
庄氏也忍不住又哭又笑,也见卓远握拳低眉笑着,才一面给面前的沈悦擦眼泪,一面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哭,让清之看笑话了……”
沈悦微顿,舅母口中唤的是清之。
沈悦目光询问般看过来,沈悦又低头握拳轻咳两声。
沈悦方才想起早前卓新说的,有人去单城提亲了。
他去单城提亲了,然后舅母改口唤了“清之”……
沈悦微怔。
卓远上前,朝庄氏点头致意,“舅母。”
沈悦忽得不哭了,脸色都红透了。
还……没成亲……怎么就改口了……
见她红得似只煮熟的螃蟹似的,又半是懵懵的模样,卓远伸手,熟络得替她擦了擦眼角。
还当着庄氏的面……
沈悦觉得自己的螃蟹壳都煮烂了去。
恰好梁有为也来了大门处。
“舅舅……”沈悦又顿住。
梁有为平和的眼睛里,也似噙了几分氤氲,却同庄氏说了一样的话,“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哭,让清之看笑话了……”
沈悦再次愣住。
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卓远笑了笑,朝梁有为拱手,“舅舅。”
沈悦目光已经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了。
总归,梁有为开口,“回家中说话吧。”
几人从善如流。
舅舅久在官场。虽然早前是京兆尹手下的师爷,但毕竟在京中府衙行;后来去了单城,三年时间,也做到单城城守手下第一人。
舅舅在意穿着礼仪。
卓远来,舅舅去屋中换身衣裳。
舅母则亲自去了趟厨房沏茶。
偏厅中就剩了卓远和沈悦两人,沈悦算主人,留在偏厅中招呼客人,也算是……
沈悦双手背在身后,好奇看他,“你……接舅舅舅母回来的?”
趁周遭无人,卓远偷亲她额头,“是啊,要怎么谢我?”
沈悦今日第几回僵在原处。
卓远凑近,似是为难般轻声道,“我虽然是正人君子,但是以身相许这种事情,看人我也不排斥……”
话音未落,沈悦狠狠踩上他的脚。
卓远吃痛,但是没有出声,因为见庄氏端了茶盏出来。
卓远笑了笑。
庄氏将沈悦踩人家的事情,尽收眼底。
沈悦赶紧收脚。
庄氏声音温和亦轻,只是略带责备,“阿悦,怎么这样?”
沈悦很想开口,但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卓远礼貌道,“阿悦同我闹着玩,不碍事。”
庄氏笑了笑,言外之意,看看人家。
沈悦很忽然觉得,卓远才是舅舅舅母的亲外甥……
临近黄昏了,庄氏去厨房做饭。
沈悦馋舅母做的饭菜了,庄氏留卓远一道在家中用饭。
沈悦本是要去厨房帮忙的,梁有为唤住她,“阿悦,我有事同你说。”
沈悦驻足。
卓远笑道,“我同舅母去吧。”
“……”沈悦目送卓远同舅母一道去了厨房,总觉得卓远去厨房帮忙有些说不上的奇奇怪怪的,眼下,似乎也容不得她多想。
书房中,单独同舅舅一处。
她早前瞒了舅舅舅母,要是舅舅问起,她还在想要怎么同舅舅说……
而且,她也不知道卓远同舅舅舅母提亲时,怎么说的,说了些什么,舅舅舅母应当答应了,但是说了什么,卓远都没告诉过她。
眼下,单独和舅舅一起,沈悦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忐忑。
“平远王找我和你舅母提亲了。”梁有为看她。
“哦……”沈悦支吾一声。
其实她也好奇,舅舅舅母答应了没有,但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问,最后决定缄口,多说多错,听舅舅的就是了。
梁有为见她没有再吱声,看了她一眼,温声道,“阿悦,之前同你说过,我和你舅母商议过,你的婚事由你自己做主。”
梁有为顿了顿,沈悦也跟着顿了顿。
梁有为继续道,“所以,平远王的提亲,我和你舅母没替你做主,也如实告诉他,你的婚事由你自己来定。”
沈悦意外,可方才,卓远分明都唤了舅舅舅母……
忽得,沈悦好像明白过来,脸色忽得红了。
应当是舅舅舅母刚说完,他改口唤了舅舅舅母……
沈悦想死的心都有了。
梁有为看起来也差不多。
沈悦低声,“舅舅……”
梁有位叹道,“平远王很好,有担当,也有责任,是个好归宿,我同你舅母都很喜欢他。”
沈悦微怔。
梁有为继续道,“但无论他是不是平远王,我同舅母这里,都永远是你的家,避风港湾。”
“舅舅……”沈悦眼底微红。
厨房内,卓远真的在帮着庄氏斋菜。
因为有卓远在,冯婶和小娟都没有来厨房凑热闹,厨房内就只有庄氏和卓远两人。
庄氏备了不少菜,都是沈悦爱吃的菜。
庄氏逐一同卓远道起,如数家珍,也忍不住同卓远感叹,“听她舅舅说,她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些。后来她娘亲过世,来了京中同我们一处,她舅舅说她喜欢吃的菜,家中就时常做,怕她旁的说不习惯,所以口味也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卓远深知和长辈相处之道。
长辈说话,只用认真听着,及时附和,最后大加赞同就是。
卓远是佼佼者。
虽然从小熊到大,但爹娘也好,祖母也好,都很喜欢他。
他将庄氏哄得很好。
庄氏起初还不怎么好意思让他摘菜,也做好了准备,要不动声色重新摘一遍的准备,却见他不仅摘得很好,而且洗得干干净净。
庄氏略微错愕。
卓远主动交待,“母亲在的时候,我经常帮她打下手。”
庄氏也是母亲。
这句话从卓远口中说出,庄氏更觉对他的喜欢多了几分。
早前,总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平远王,而眼下,才觉得心中亲厚不知从何而起,遂又道,“你一定很喜欢吃她做的菜。”
卓远似是愣了愣,而后,眸间涌起一抹暖意,不觉笑道,“舅母说的是。”
庄氏又看了几眼,温和道,“清之,你想吃什么菜,我试试做做?”
卓远笑道,“肉沫茄子。”
庄氏笑,“这个阿悦也爱吃。”
厨房中,都是说话声和笑声。
……
差不多入夜,庄氏的饭菜都做好,卓远帮着庄氏端了菜上桌。
沈悦其间去过一次,听到厨房里舅母和卓远说话。
卓远同舅母相处融洽。
沈悦没有入内打断,也不好意思入内,怕卓远忽然说些幺蛾子的话。
但大熊孩子很懂讨长辈欢喜。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真似舅母和亲外甥一般。
一道在偏厅用饭,卓远的教养极好。
所谓的教养好,就是与人相处融洽,不让对方觉得不舒服。
在饭桌上,卓远会给她夹菜,也会同舅舅舅母一道说话,沈悦恍然生出几分错觉来,怎么……像极了他今日是来见家长的……
而且,还见得游刃有余。
沈悦莫名脸红。
饭桌上,舅舅舅母说起连夜的时,沈悦才收起先前的胡思乱想。
是许久没有梁业的消息,之前还是听涵生说起过。
眼下,又听舅舅提起,梁业年关回京会回京。
“真的?”沈悦惊喜。
……
用过饭,冯婶和小娟帮忙收拾。
卓远同舅舅舅母说了会儿话,才同她道,“走吧,回去了。”
回去……
沈悦看他,这是才是她家。
他当着舅舅舅母的面说“回去”……
出门时,沈悦又补了句,“舅母,我晚点回来。”
庄氏莞尔颔首。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往平远王府去。
沈悦心中唏嘘。
沈悦靠在马车一端,双膝蜷起,舅舅舅母回京了,她真的很高兴。只是即便因为卓远的缘故,但威德侯府毕竟在京中,她有些担心。
尤其是,梁业年关会回京,难免会与威德侯府照面。
“威德侯府这里没事吗?”沈悦还是问起。
卓远叹道,“没有威德侯府了。”
沈悦惊讶。
她原本是靠在马车一端,双膝蜷起的,眼下,整个人都有些楞。
卓远没有多说旁的,威德侯府一事是忌讳,眼下威德侯府的上下已经伏法,但陛下还没拿定主意要怎么处理,所以,他也未同沈悦说起。
所以只能隐晦提起。
沈悦缓缓从惊讶里恢复过来,“日后,舅舅、梁业和涵生也不必避讳了是吗?”
卓远轻“嗯”一声,继续道,“我让陶叔帮忙,将舅舅调任回京了,听说京兆尹知晓舅舅回京,很高兴,恨不得让舅舅明日就去衙门报到。”
沈悦忍不住笑了笑。
卓远伸手绾起她耳发,鼻尖也贴近她鼻尖,“今日算定亲饭了吧。”
西秦的习俗,先提亲,对方答应后,双方一起吃定亲饭,而后就可以回去挑日子,最后双方商定婚期了。
沈悦这才反应过来,他今日这么积极,又赖在家中,原来是吃定亲饭的……
果真,卓远又道,“我看了黄历,下月月中的日子不错。”
眼下已经五月下旬了,再过几日就算是下月了……
下月月中成亲,就是转眼的事。
沈悦眨了眨眼。
他凑到近前,温声道,“六月的时候,风和苑的荷花都开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个场景,两人都微微怔了怔。
近在咫尺的距离,沈悦心跳仿佛倏然漏了一拍。
他的声音温和似玉石,又藏了晨钟暮鼓的沉稳,声音里似是藏了一幅动人的画卷,“开窗的时候,屋中就能看到一池莲叶和并蒂莲花,闻到荷叶清香……”
沈悦眸间微滞。
他眸间的笑意,绮丽而蛊惑。
沈悦略微失神。
她原本靠在马车一侧,屈膝靠坐着。
眼下,已经被他逼至马车一侧,暧昧抵在身前,沉稳持重的声音里,似是若有似无的暧昧,认真道,“沈悦,我回来了,你是不是该搬来南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