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棠顶着个硕大的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一瞬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哪。
床边骤然探出一张惨白的脸。冰冷僵硬全然没有正常活人的呼吸波动,下三白的雾蒙蒙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殷棠倒吸冷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反应后做了个深呼吸,硬生生按下了一拳挥过去的欲望。
“小巫,早。”她扒拉两下乱糟糟的黑发,“碧海让你来喊我的吗?”
巫妖少女乖巧地点点头。
“对了,看到小……以撒了没?”殷棠打着哈欠光脚从床上下来,发现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昨晚的经历,头脑略微发昏带着顾宿醉的恍惚。“昨天好像……啧,我想不起来了。”
“妹妹在下面吃饭。”巫妖少女一板一眼地答,没什么情绪的面部上眼睛轻轻眨了眨。“早上荆棘魔女大人将妹妹带走了,说是要跟您的养女‘联络感情’。”
“老妖婆天天没事找事……”
殷棠嘟囔两句,满地找自己的鞋,尝试半天无果后干脆光着脚就冲下了楼。
“伊娃!”
重新搭建起来的哥特式尖顶礼堂中央,前一天充斥着混沌祭祀元素的装饰已然被撤下,换上了符合渎神者们审美的繁复艳丽装潢。
巨大的圆桌上,有将近一半的魔女都围聚着圆桌的一个角落。涂着色泽各异指甲油的手指敲击在桌面,时不时传来阵阵拖长尾音的妖冶笑声。
“干吗呢干吗呢!”
殷棠飞速冲下楼梯,已经能够从这帮老妖婆们的神情姿态中想象到小煤炭此刻的无助。弱(又)小(病)可(又)怜(疯)的混血幼崽,被迫夹在一群看上去一顿能吃八个小孩的魔女们中间,处境心态可想而知。
“都散开都散开,自己没有养女的吗,围着别人干什么!”
她一手一个将魔女们扒拉开,硬生生挤到最中央。刚想安慰几句弱小无助的小煤炭,却见一名上半身腹肌紧实、拥有着雕塑般漂亮肌肉纹理的半人马立在中央,顺滑油亮的毛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早安,愿自由之神保佑您。”
高大英俊的人马甩了甩尾巴,薄唇轻启,浑厚磁性的嗓音响彻耳畔。
殷棠:“……”
“呦呦呦,某些人看帅哥那么积极呢,鞋都没穿就跑来了?”荆棘魔女伊娃在一旁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不管怎么说,在养女面前还是得注意一点吧。”
殷棠在半人马身边抬眼,圆桌的另一头,以撒面无表情地握着刀叉,黄金瞳幽幽地望了她一眼。
殷棠:“误会。”
半小时后,魔女们带着惋惜同误入驱逐屏障的英俊人马道别。目送着踢踏马蹄声逐渐远去,伊娃率先狞笑一声,话头直至吃饱喝足的殷棠。
“妹妹,没事,现在大家都在这里,别害怕。”伊娃对着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以撒笑了下,这样说道。“这家伙是采用了邪恶手段把你骗过来当养女的吧?别怕,你说出来,我们替你正义执行!”
“少在这挑拨离间嗷。”殷棠反手飞了把餐刀过去,后一秒被骤然拔地而起的藤蔓绞成废铁。“我跟小煤炭关系好着呢。”
伊娃脚下骤生的魔植尖刺卷着一枚叉子朝这个方向扔来,殷棠嗤笑一声,刚想要徒手将之拦下。电光火石之际,一只深小麦肤色的手掌却径直拦在眼前,五指握拳将尖利餐叉生生抓在掌心。
“崽!”
殷棠与伊娃骤然转变脸色。狄安娜连忙起立一边训斥着她们“在孩子面前做什么危险动作!”,一边魔杖出鞘准备为以撒施展治愈魔法。
顶着所有人关切的目光,以撒缓缓摊开五指,金属餐叉掉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铮响。
掌心摊开在半空,除了接触尖端的位置微微泛红之外,却并无众人预想之中的鲜血淋漓。
“啊,想起来了,妹妹是深渊族的混血吧。”
伊娃上一秒的紧张姿态放松下来,摸了摸下巴。“身体素质不错。”
深渊种的自带天赋,或者干脆说是他人眼中相对鸡肋卑下的种族技能,便是身体方面的强化。
作为魔族的变异种,这个极为特殊的种族却并未继承到强大魔族的任何一项诡谲能力,除了皮糙肉厚的生命值。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天赋,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每一个深渊族为这样的“种族天赋”而感到耻辱自卑。
下一秒,以撒感到肩上一沉。黑发的魔女抬手拍拍他肩膀,以一种理所当然到极点的语气道:
“那当然。我的崽什么都好。”
“……”
深渊种少年垂下眼,落在自己泛着一片红的掌心上。
这种程度的擦伤根本不配被称之为“伤口”,以往的无数个夜晚他无不顶着缠绵悱恻的密集痛苦入睡。可如今,不仅掌心泛红被精细的治愈魔法抹去,身上日积月累的暗疮伤疤,也在同时间一起渐渐消退。
仿佛正如魔女所承诺的那样。他一身腌臜从聻狱底层爬上来,甩掉了如影随形的暗蛆与诅咒阴霾,走上了那条殷棠亲手为他铺就的天梯。
以撒阖上眼睛,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魔女们的集会一般持续两天一夜,在头一天的祭祀叙旧等环节过去之后,便迎来了集会最后一日的保留项目。
“没事崽,你还没入学,她们不会为难你。”
原本立在中心的圆桌祭台等系列装潢一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片空旷到惊人的空地。殷棠抱着手臂老神在在地靠在墙上,偏头对着以撒解释了一句。
说着,殷棠闭上嘴等待小煤炭疑惑问自己“什么是保留项目?”,然而一直等到伊娃狂笑着放出荆棘丛林,身边始终没有动静。
她有些纳闷地转头,“你怎么不问我,不好奇吗?”
以撒:“召唤邪神。”
殷棠:“你咋知道?!”
“书上有写。《恶魔书·祭祀篇》,第六十六章后十三节。”
小煤炭不发疯的时候整个人就安安静静的一只,而且对学习展现出一种惊人的积极。殷棠心里老泪纵横感慨着终于熬出头了,诺克密林百年来唯一的知识分子即将诞生于她的户口之下。
光宗耀祖了属于是。
“殷棠,来!”
狄安娜手持魔杖,回头打断了她的内心戏。殷棠掀起眼皮,隔着透明无声的穹顶望了眼悬挂着的日轮。
六十六根魔杖汇聚着强大到惊人的能量齐齐指向苍穹。顶端闪动着漆黑诡谲的魔力,逐渐汇成一股不可抵挡的滔天浪潮,遮蔽了日轮的光辉,指引诞生于埋骨之地的邪祟重返世间。
召唤邪神。
殷棠一圈一圈解下背后的法杖,九颗黑曜石光泽的地狱宝石直指天际。遮天蔽日的阴影倾斜蔓延,将山野万物拉回到阴翳侵蚀的聻狱之底。
“以我之血肉骨骸,铺就您通往血腥王座的归途。恭迎长眠于聻狱底层的主,撕碎渎神者之余怒狂热,降临永夜。”
殷棠张口,随着狄安娜的引领一同念着神秘古语的祷词,面上却始终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她不信神。
从来都不信。
以撒站在小巫身边,同一众尚未有资历参与召唤仪式的养女们等候在一起。
他突然抬手按住鼓胀的胸膛,身躯中每一根血管脉络都在随着未知咒符鼓动爆裂,仿佛即将有不可名状之邪祟破体而出。而他置若罔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发魔女嘴角边的嗤笑。
若是邪神真的存在,为何不愿回应她的呼唤?
殷棠手持九星法杖,杖顶直指苍穹,至那九重天之上颠倒翻转的埋骨之地,比聻狱还要再深层幽暗的黑暗宇宙。
若是邪神真的存在,她彼时堵上一切暴怒癫狂,献祭燃烧自身的每一滴魔力与骨血,难道也换不得祂的一点垂眸吗?!
魔女们吟咏未知古咒语的声音越来越大,日轮掩盖粉碎于阴霾之下。骤然间天地变色,漫天骸骨与亡灵呼啸而过的遗留动静笼罩一切,自聻狱底层掀起的风暴血腥弥漫在每一个人的鼻腔。
狄安娜率先睁眼,又惊又喜地望向掀起滔天狂暴的中心。
“是您吗?您听见我们的呼唤了吗?”
殷棠死死盯着那抹暴虐的神识,五指抓握着法杖的力道已经几乎要将杖体嵌进皮肤。
“!”
“你怎么了?没事吧!”
“快让她平躺下!空出地方,别围在边上!”
另一边的等候保护区,巫妖少女突然惊呼一声,抬手勉强接住了骤然昏厥倒地的深渊族少年。
年轻的女孩们一拥而上,动作干脆利落地将以撒平放在地上。检查了生命特征后松了口气,求助似的向另一头同样惊疑的魔女们望去。
那来自聻狱底层的气息只出现了一瞬间,转瞬之际,便又同之前无数次失败黯然而归的召唤结果一样。天地间阴霾散去,日轮的光辉重新洒在大陆上。
“……”
不死心地等待片刻,最终在魔女们骤然失望的纷纷退场中,殷棠背对着人群,沉默不语地望着那抹出现瞬间又消散的暴虐意识。
九星法杖的杖身以微不可察的频率战栗着,下一秒,顶端的地狱宝石似是激荡出一阵类似蛇吟龙鸣的低声回荡。
——哈,什么狗屁邪神。
殷棠低垂眼睑,长睫遮掩下黑曜石般的眼瞳中尽是冰冷讽刺。
她收起法杖,大步朝着混乱人群走去。
……
兰斯特大陆,南浔帝国皇家学院。
偌大的校外空地之上,一名面容肃穆的大魔导师双手平举身前。一手结着繁复的法印,一手持古老蛇头法杖,自蛇舌尖端凝聚出耀眼的红光,其中蕴藏着令人心惊的魔力。
弓箭手位居后位沉着冷静地发射暗箭,牧师在一旁随时观望战场回复状态。持重剑的剑客只身站立前排,虯结肌肉暴起,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一瞬间,他们所如临大敌的对面竟是空无一人。
剑客率先心神大乱,后被大魔导师呵斥一声。法师学徒惊异的声音大喊着“魔女在那!”,然而为时已晚。
一阵闷哼,手持利箭的弓箭手率先栽倒在地。
而等下一刻前排的术法增援赶到时,一切以无回天之力。
他们眼睁睁看着惊绝艳丽的魔女出现在牧师的身后。
魔女手持一人高超大型纯黑金属打造的繁丽法杖。最令人惊异的是,法杖顶端竟排列镶嵌着足足九颗璀璨绝伦的地狱宝石,每一颗单独拿出去都价值连城有价无市。
魔女在狂笑。
貌若妖魅的女人举起那根繁丽到极致的法杖,对着弱小可怜无助的牧师,抡着膀子一棍子敲了下去。
魔女道:“呦呦呦,这不是艾伯纳吗,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艾伯纳/剑客/牧师/学徒:“……”
“殷棠!”帝国最年轻的大魔导师艾伯纳喊了她一句,面子分明挂不住又在硬撑着。
“你又想干吗?真当我们皇家学院是你家厕所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说得那么难听干吗?这不是想来找你借本书吗。”
殷棠放下法杖,打量一眼明明没怎么用力此刻却已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的牧师。她耸耸肩,抬步朝艾伯纳走了过去,自动忽略了为首一众人下意识退后一步的动作。
“我本来去你家找你没找到,你的傀儡仆人告诉我你在学院。说真的,现在不是在放暑假吗,你来学院那么勤干吗,做慈善志愿者?”
“关你屁事!”
顶着法师学徒看过来的惊异目光,艾伯纳在骂出声之后才反应过来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招手示意殷棠跟上来,自己抬脚往学院楼外走去。“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吧,你就直说!”
殷棠面露无辜地从背后将弗拉明戈魔花举到大魔导师的鼻子前,花难得亲近地对着艾伯纳挥了挥藤蔓。后者好脾气地伸出一根手指同花握了握,目光再度转向魔女。
“你这次来找我,恐怕不是为了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