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研究报告不能抄新闻的,公众号文章不能抄研究报告的?他们互相抄来抄去数据能不一致么?”任天行回家的路上,马钰那极具穿透力的东北腔又回荡在他耳边。
马钰暗沉的目光与眼角的细纹,无一不体现着她的工作经验与社会阅历。
多渠道数据对比是行业研究员的基本素养,但具备这一基本素养的任天行却被马钰批评得体无完肤。
一句“明天不用来了”,让任天行脑子懵得发白。
从地铁站到任天行租的农民房,徒步路程15分钟,任天行脚底的地面由地铁站出入口的干燥明净,逐渐变得潮湿肮脏。
进入雁子南路后,任天行不得不时刻注意路面是否有积水、口香糖、烟头以及菜叶之类的东西。
农民房街边的商铺里外都挤满了人,任天行因低头走路太久,脖子有些酸胀,他抬起手揉了揉肩颈,无意间看到不远处一个男人在挑小型菜市店摆出来的番茄。
任天行瞅见那男人将一个番茄放入菜市塑料袋的同时,其手心里的另一个番茄顺带滑进了他的挎包里,那个挎包鼓鼓的,不知已经被男人塞了多少偷来的东西。
商店结账处排了长长的队伍,超市工作人员有的整理着水果,有的给别人称着肉,结账收银员更是被队伍挡着,根本没往男人这边看。
光凭男人这娴熟偷窃的动作,任天行就断定他一定是惯犯。
任天行本想指着男人大喊“抓小偷!”,甚至想亲自将男人治服,把他挎包里的赃物都抖出来给众人看看……但任天行的脚步不但没停,反而加快了,好似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以让他舒口气。
任天行觉得这惯犯八成有苦衷,说不定他家里有瘫痪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卧病在床的老人,亦或是他失业了,短期内找不到新工作……
当然,那偷窃男也有可能自己日子过的还行,但就是喜欢偷,薅羊毛这种行为可以增加他购物的乐趣。
他正经购物,但也认真偷窃,排队付钱,也不忘顺手牵羊。
这样的人,在雁子南路北边的这条街,任天行相信绝对不只那男人一个。
讽刺的是,那堆西红柿并不新鲜,任天行路过时还被迫闻到一股微微发咸的酸味。
这样的酸味,在雁子南路南边的新式小区雁子谷楼下就闻不到,南边的商店干净整洁,物价高昂。
任天行曾经去对街买过水果,那天是他女友莫茹的生日。
店里最便宜的水果27元一斤,也有番茄卖,不过是红得发亮的小番茄,每一颗都像有专人特别打了层蜡,鲜红光亮。
小番茄在那家店也不叫番茄,叫圣女果。
青阳虽是大都市,竞争激烈,但谋一份工作对硕士毕业的任天行而言其实算不上难事,但他只是个外来客,没房没车,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找一个寻常工作。
任天行认为的寻常工作,是指平台不够大,收入天花板不够高,入职一年就能看到未来三十年自己最高收入大概是多少,还不能给他带来高端人脉的工作。
这样的工作他不是不能做,但如果做了,他任天行在青阳注定一辈子都要很辛苦的活着,比如,住在现在的农民房里。
当下社会,居民收入增长速度永远比不过资本增值速度,想要越活越轻松,不做资本的奴隶,就必须快速致富,使自己晋升为资本,让资本服务自己,奴役别人,这个道理金融专业毕业的任天行又岂会不知?
别看一个小小的投资经理助理辛苦无比,地位还低,但都是暂时的。
若他任天行以后成为了金权的投资总监甚至合伙人,一个成功的投资项目就可以让他年入千万,萧杰就是最典型的范例。
投资鬼才萧杰可是金权投资集团的合伙人,年纪轻轻就登上了新财富500富人榜,任天行崇拜他,把他作为榜样督促自身。
从研二到现在,任天行也实习过不少公司,挑来挑去,金权投资集团是他的首选。
任天行希望自己可以成为金权的第二个萧杰,即便不能成为萧杰,在金权这样的顶尖投资公司里工作,他也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企业家和投资家,快速提升自己人脉圈的档次。
此时的任天行暗暗咬牙发誓,这一切不能成为空想,否则他怕自己会向舒服与平庸的人生妥协,甚至慢慢变成那个偷番茄的男人。
事实上,撇开道德,任天行的情况或许还比不上那个番茄扒手,至少那个惯犯会去买菜,证明他家很大概率不缺厨房,而任天行租的那个小隔间连个炒锅都放不下。
在青阳,没条件自己做饭的年轻人不占少数,他们都靠着楼下便利店和外卖首页的每日特价单/双人套餐活着,任天行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每天路过这条街的任天行,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已经带有咸咸的酸臭味,但女友身上的霉味,他的确是已经闻不出来了。
必须改变,任天行对自己说。
马钰让自己明天不用去,就真的不去么?
但如果去,究竟怎样才能扭转领导对自己的印象,让领导改主意留下自己呢?
农民房一梯两户,爬上五楼后,任天行手里那锈迹斑斑的钥匙没插进左边的门,也没插进右边的门。
“嘎吱”一声,正对着楼梯口的第三个门开了,门又矮又窄,是整栋楼最滑稽的存在,任天行必须弯腰钻进去,说难听点,跟狗洞也没太大区别。
女友莫茹说得没错,这个门的位置原来根本就是放楼道灭火器的。
门这么开原因也简单,房东认为隔间如此设计才能保证隐私,让这套房的其他两间房以及大厅更好地租出去。
任天行一进门,就撞见莫茹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任天行未料女友会这么快回来,他脸部表情立刻由凝重变得轻松……绝不能让莫茹知道自己被领导扫地出门。
“怎么说?”莫茹问,她想知道的自然是任天行是否已经获得了最后一个留用资格。
“没定呢,说还要观察一段时间。”任天行故作随意道,他将沾湿的鞋立在门边,发现鞋底又沾了烂菜叶。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任天行问。
“想休息,太累。”莫茹叹了口气,随即眼神中露出了一种渴求,“我们回辽昌行么?辽昌也很多机会的。”
辽昌是莫茹的老家,准二线城市。
任天行没说话,只是默默将鞋底的菜叶清理干净。
莫茹站起身,朝任天行走进了两步,“辽昌不差的,好歹也是首府,而且离你老家那么近,高铁40分钟,你说你从青阳坐高铁回家怎么也得十几个小时吧?”
任天行依旧没说话,他走进厕所洗手,厕所里没镜子,他自己都看不到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莫茹脸色沉了下去,她站在厕所门口声音变得强硬起来,“我们在这里读书六年,实习两年,青阳就这个样,如果我们留在这里,多久才能买得起一个厨房?就算将来有了买厨房的钱,也肯定没有煮饭的时间,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但你之前不是那么说的,你说你喜欢青阳,你说这里经常有演唱会,有国际芭蕾舞团和世界级的钢琴表演,有灯光秀,你说……”
“那是以前!”莫茹打断了任天行,“我发现那些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什么跟我有关系?”莫茹说着一脚踩开了旁边的垃圾桶,任天行看到里面好多蟑螂尸体。
莫茹哼的一声收起脚,冷冷道,“我知道你没办法入职的,你领导让你明天别去了。”
任天行闻言一惊,莫茹怎么会知道?
不过他又一想,无论是金权的实习生还是正式员工,都有来自同校的同学,马钰那个大嗓门,办公室外有人听到也正常。
任天行明白莫茹的不满很大程度来自于目前的居住环境,于是他道:“这样,咱们再忍一阵,合约到了我们就搬去对街雁子谷,无非就是租金贵一点,你再给我点时间……”
“贵一点?那里是6000一个月,是贵一点么?我俩现在谁都没找到满意的工作,你不想干你不想干的工作,我也是,如果一直这样租金怎么付?就算付得起,咱俩还吃不吃饭了?”
“别担心,实在不行我向我爸妈先借一点,他们还是有些积蓄的。”
“任天行!你是铁了心要呆在青阳对吧?”莫茹吼了起来,“我俩要是租6000一个月的房子多久才能凑够买房的首付?!这不是三年五年就能解决的!”
莫茹其实没错,对街雁子谷小区还没全部封顶的时候,六万一平米,才过了几个月,就八万一平米了,房价这样的增长速度,又岂是一般工薪阶层可以追上的?
年薪百万的人在青阳是不少,但他们都很忙,他们就跟莫茹说的一样,买得起厨房,也无福消受厨房,除非他们有个在家带孩子的另一半,或者跟他们一起生活的父母。
“我可以吃苦,但我也不想一辈子吃苦。”莫茹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省钱买房住这种地方,我可以忍,我也忍了两年多了,为了你我当然还可以忍三五年,但是我觉得买房这事儿三五年都没个谱,辽昌现在才万一平米,雁子谷呢?这还是城中村,一梯十几户,跟筒子楼一样,你那个领导,什么马总,年薪百万不也只能买这样的地方么?”
任天行双手紧握着洗手池两侧,没接话,莫茹抽了抽鼻子,“青阳这种地方,月入几千的打工贫民是没厨房所以吃外卖,年薪百万的打工皇帝是供着一个空厨房,继续吃外卖,我真的不想老是吃外卖!我现在提到外卖就恶心!”
“咚咚咚!”
莫茹的抱怨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只不过响的是邻居家的门。
“莫小姐,您的外卖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