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经理见戴人杰的眼光注意墙上的贺幛贺匾,也有意放慢脚步,让戴人杰看个够。
朱经理跨进经理室,换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孔,显出非常关心的样子问戴人杰:
“你们太辛苦了,戴勇士,昨天在车上过的一夜,睡的好啵?”
“很好,很好,太舒服了。”戴人杰精神抖擞地说,“在前方一宿也睡不上六小时,昨天我整整睡了十个钟头。”
“倒茶来!”朱经理漫无目标地叫了一声。
门外夏福应道:
“是。”
“要好叶子,上等梅坞。”朱经理加了一句。
“晓得了。”
戴人杰喝了一口上等梅坞茶,从军装胸袋里掏出一张办货的单子,很慎重地递给朱经理,说:
“这是我们这次要办的货,请你给我们先开个估价单看看。”
朱经理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尽是些前方急需的重要药品:盘尼西林两千支,氯霉素一百瓶,消发灭定粉四百磅,次苍五十磅,消治龙粉五十磅,黄凡士林一千二百磅,血压器八只……这些都是畅销货,福佑药房大半没有,有几种虽然有,数量也不多。
戴人杰等朱经理看完,他关心地问:
“这些货,宝号都有吗?”
朱经理再看了一遍,很有把握地说:
“都有都有。敝号虽小,可是在上海算是货色最齐的一家了。有些同业货色不全,他们也常到小号来配。我们在上海门市生意不大做,做的都是批发,特别是公家机关批发的最多。承蒙政府和人民的信任,生意越做越大,现在福佑在重庆有分号,在广州有分号,就是香港也有我们的分号。许多市面买不到的货,只要委托福佑办,没有办不到的。就是上海买不到,我打一个电报到香港,我们那边的分号,马上就办货进来。电报打出去,快则一个礼拜,顶多也不过十天,货就到了。这次张科长介绍你们来,我们更要特别效劳,你们两位要的货一定办到。”
戴人杰想起刚才在外边看到的那些公家机关送的贺幛贺匾,他完全相信朱经理的话句句是真的,他满意地说:
“那很好。朱经理,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开出估价单呢?”
朱经理还没答话,戴人杰又加了一句:
“最好快一点。”
“那没问题,”朱经理欠身说道,“这是军需品,前方伤病员在等着治疗,这是救命的事。你看,啥辰光要,我就啥辰光办好。今天晚上怎么样?”
戴人杰看看窗户外面的天色已逐渐暗下来,一排排整齐的高大的洋房大楼里不时亮起一盏盏灯光,像是天上的繁星似的,一会出现一些,一会又出现一些。他说:
“今天晚上开出来,好的。”
朱经理要夏福把戴人杰的办货单子交给营业部去开价,说:
“这是给我们抗战军人办货,关照营业部价钱要开得便宜一点……”
“晓得了。”夏福拿着办货单子送到隔壁的房间里。
一阵热烈的掌声引起戴人杰的注意。他把估价的事办了,心里感到轻松愉快,听到这掌声,便向朱经理建议:
“外边热闹的很,要不要去听听?”
朱经理已经接下了这笔大生意,和戴人杰没什么好谈的,听到戴人杰的建议,便非常高兴地满口应承:
“好的,好的,我很想听听。”
他们两人走了出来,坐在经理室门口。
王士明讲完了在长城抗战中的英勇战斗故事。一个伟大的英雄形象在王立前面升起,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进一步了解全国人民对抗战军人热爱的心情。他非常敬佩为保卫祖国而献身的英雄,这是他学习的榜样,是他前进的号角,是他毕生的志愿。
这时戴人杰对王士明说:“我们走吧。”
朱经理接上去说:“我们一道吃饭去吧!”
王士明一愣:“吃饭?”
戴人杰见朱经理要请客,拒绝道:
“不,我们自己去吃。谢谢你,朱经理。”
“我也不是请客,”朱经理站起来拉他们两位走,“一道吃便饭,不要见外了。”
“不,我们还有公事哩。”戴人杰站在那里不走,一再谦辞。
“饭总要吃的,走吧。”
夏福说:“吃过饭再办公事。”
夏福不再征求他们同意,连拉带扯把戴人杰、王士明他们请了出来。出了经理室,走到x光器械部,朱延北站了下来,指着那间小房间对戴人杰说:
“这是敝号新设的x光器械部,请到里面参观参观,指教指教。”
戴人杰犹豫地站在门口,歪过头来征求王士明的意见,没等王士明表示,就给后面的人推进去。所谓x光器械部实际上只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一张写字台和两张沙发几乎占去了房间一半的地方,只是在进门的左边的墙角落那里放了一架小型的x光透视机。
坐在写字台前面的一位青年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头发梳得整齐发亮,洁白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边的平光眼镜,穿着一身咖啡色的哔叽西装,胸前打着一条新的墨绿的领带,特别显眼。他听见朱经理的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钢笔,迎将出来。朱经理指着他介绍给戴人杰、王士明道:
“这位是上海有名的x光专家,是我们x光器械部主任,夏亚宾先生,本来他要到同济医学院去担任教授,敝号为了发展事业,特地托人聘请来的。”
夏亚宾这位x光专家是朱延北给叫了出来的。夏亚宾其实并不是x光专家,他不过是一个中学生,毕业没两年就给介绍到一家私立医院里的x光室去工作,因为他原来就有些自然科学的常识,人又聪明,那位x光专家也肯教他,确实学到不少关于x光器械方面的一般知识。那家私立医院因为病人不多,其中比较受病人欢迎的名医自己都去开业,病人越发少了,收入不够开销,就关了门。夏亚宾从此失业在家里。他原来就没有积蓄,加上没有收入,勉强维持几个月,就靠借贷生活了。他是朱延北的表弟,经常向他伸手借点钱。朱延北依靠各种各样投机取巧的办法,生意越做越大,想建立x光器械部,一则营业可以扩充,二则这方面的利润比药品要厚的多。恰巧夏亚宾又来借钱了,朱延北详细问他过去在医院工作的情形。他摸不清原因,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了。朱延北当时就决定请他到福佑来筹备x光器械部,并且称他是x光专家。从此,大家都叫他x光专家。慢慢,他自己也以为是x光专家了。他最怕别人问起他过去的情形,逢到这种尴尬的场合,他总是用极为谦虚的语气含混过去。夏亚宾现在又听到朱延北叫他x光专家,他向戴人杰、王士明弯弯腰,不卑不亢地说:
“只要搞医疗服务,到啥地方工作都是一样。至于说x光专家,实在不敢当,不过鄙人从小对这方面就发生浓厚的兴趣。”夏亚宾看到朱经理带他们到这里来,以为抗战军人要订购x光器械,便逢迎地说,“您两位是不是要订购一套x光器械?我很高兴能为抗战军人服务,这在我,是再光荣不过了。”
戴人杰望着那架小型x光透视机摇摇头。
朱延北接上去说这次办货单上没有,夏亚宾立即改变了口吻:
“希望下一次有机会为抗战军人服务。”
戴人杰未置可否地点点头。朱延北约夏亚宾一道去吃饭。
他整了整墨绿色的领带,跟在他们背后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