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得选啊”
或许其他人从医的理由千奇百怪,有真心热爱这个职业的,有追求体面高薪的,有迫不得已的……
而她从医的理由简单极了:只是想治好自己罢了。
“抱歉……”
“没”她抬眼看着警官温和的眉眼与恰到好处的笑容,又重新没心没肺笑了起来。
谁能想到资深妇产科医生其实也是个不孕不育患者呢?
这世事真是讽刺极了。
“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选择当医生啊?”
秦喧怔忡了片刻,捏着饮料瓶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好像作为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问这个问题实在有些突兀了,向南柯也意识到了不妥。
“这么晚才下班?”
秦喧接了过来,说话也有气无力地:“对啊,通常都是这个点,你不也是?”
秦喧连忙摆手:“不不不,是我同事的病人”
还因为这个病人和陆青时吵了一架呢。
“向警官”她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对方转过身来,藏蓝色警服穿得一丝不苟,长身玉立。
“这么巧啊,秦医生”
“肇事司机已经抓到了,现在正在我们局子里关着呢,初步调查结果显示血液里酒精浓度非常高,您放心,我们一定会认真办案,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向南柯见她脸色不怎么好,走到医院里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瓶果汁,递给她一瓶。
墙上的挂钟走过十二点,向南柯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向南柯看着她杏仁一般的眼睛有些移不开目光,其实并不是很多话的人但今晚不知怎么地,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这一行三天两头不睡觉都是常事”
吐槽起工作来一个医生一个警察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秦喧开朗活泼,向南柯亲切大方,虽说不上一见如故,但她抛出去的梗对方都能接上,还时不时地妙语连珠,逗得年轻漂亮的医生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在这办案吗?”
对方笑了笑:“别说,这个刚送来不久的车祸患者也是你的病人?”
向南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笑容里的一抹尖锐,没再多说,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
秦喧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说好的这个点来接我呢,人怎么还没来?”
向南柯笑:“男朋友?”
对方点了一下头,从兜里摸出手机起身走了几步给老包打电话,没说到几句就开始发火,“你个骗子”“混蛋”之类的话隐隐传入耳朵里。
向南柯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倒还真是一个嬉笑怒骂都十分鲜明的人呢。
见她面色不忿走回来,她也站了起来:“怎么了?”
“这个点地铁早就停了,打车又怕不安全”秦喧叹了口气,把手机扔进包里。
“要不要坐一下警车?”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向南柯忍不住把这话问出了口。
女医生眼前一亮:“哇!真的可以吗?”
向南柯晃了晃挂在指尖的钥匙:“当然可以~”
“好神奇,总觉得只有犯罪分子才配有这种待遇呢”秦喧一坐上警车就东瞅瞅西看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一下变得高大威武起来了呢。
向南柯忍笑,从座位底下摸出手铐来:“再配上这个岂不是妙哉?”
对方赶紧摆手:“不了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一看就是纯银打造的,您收好,收好”
向南柯开怀大笑,眼看着时间不早了,发动引擎:“安全带系上”
秦喧扯了几下没扯出来:“呃……我好像拉不动它……”
“我看看”
向南柯按开了顶灯,松了自己的安全带微微俯身过去帮她系好,抬头的时候因为距离极近唇角无意识擦过她的下巴。
不知道为什么秦喧留意到了她眉梢有一颗颜色很浅的小痣,是与陆青时的冷淡不同的温和知性美,无论是言谈举止都非常让人舒服。
她笑了一下:“谢谢”
对方也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了心上,打开了手机导航:“去哪里?”
秦喧报出了一个公寓名字,向南柯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问:“一个人住吗?”
“男朋友有时会来”
“这样啊,那平时休息的时候注意锁好门窗啊,最近小偷还蛮多的”
秦喧拖长了声音答:“谢谢你啦,向大警官~”
对方看着路况,抽空瞥她一眼:“保护人民群众是我们警察该做的嘛~”
一直送她到楼下,目送她进了电梯,三分钟后向南柯数着突然亮起灯的楼层,连同刚刚记下的地址一起发给了同事。
“深昏迷状态持续12小时”
“瞳孔对光无反应,呈扩张状态”
“自主呼吸消失”
“脑电图呈电静息状态”
“经颅多普勒超声无脑血流信号”
脑死亡的判定往往有一套非常严格的程序,由人体器官捐献伦理审查委员会监督,锦州市卫计委抽调各医院专家组成专家组对患者进行了详细的检查,这还是第一次判定脑死亡,24小时之后还会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判定,到了那个时候患者才算是真正医学意义上的脑死亡。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可以开始和家属协商器官移植问题了,他们越早同意器官的存活程度就越高,移植排斥反应也就越小。
在这种情况下,主治医生是不适合在场的,陆青时靠在走廊里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患者爸爸妈妈互相搀扶着满面哀容走了出来,刘长生紧随其后与他们握手道别,器官捐献协调员也在场,等人走后长叹了一口气。
“没法子,人家一直不同意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陆青时抿紧了唇角:“明天第二次脑死亡判定结果出来的时候,请您再试试”
刘长生拍了拍她的肩:“别报多大希望,这家患者父母年龄都大了,又是独女,古板的很,人家说了,死也要留个全尸”
ICU的探视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何爸爸何妈妈穿着隔离衣戴着口罩鞋套坐在淼淼的床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何淼淼也陷入了深度昏迷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又植入了一个心脏起搏器,即使是这样医生也不敢让她醒,血液动力学一旦发生改变再次心衰的话,结果大家都知道。
“来,老公,给我和淼淼照张相吧”何妈妈勉强撑起笑容,把用塑料膜包着的手机递给了自家老公,趴到了淼淼的床边。
何爸爸拿着手机愣了一下,短短一天而已这个原本精神抖擞的男人变得胡子拉碴,刚过三十岁的年纪鬓边已经添了白发。
“你……”
何妈妈哽咽着,泪水一滴一滴砸在了床上:“趁着淼淼还有气,我要和淼淼合照,要是以后淼淼不在了……还能有个念想……”
何爸爸喉头滚动了一下,微微红了眼眶,冲着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人举起了镜头,咔嚓——画面里的何淼淼好似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梦,何妈妈笑靥如花,仿佛还刚刚是花嫁。
相册一张一张翻过去,从他俩刚刚结婚到有淼淼,再到给淼淼治病的这些年,四处奔波,时光静静流淌过去,何爸爸咬着牙不让自己在老婆孩子面前掉泪,他是这个家现在唯一的支撑。
“来,老婆,给我也照一张”
他把手机又递了过去,趴在淼淼床边,胡子拉碴的脸亲上了孩子稚嫩的脸蛋。
何妈妈笑起来:“哈哈哈老公你好丑啊”
“是吗?我看看”何爸爸把手机抢了过来:“哪里丑了,明明是你拍的不好,你看看把淼淼都拍成什么样了”
何妈妈转头看见屏蔽门外的医生时,冲她挥了挥手:“陆大夫,来,进来一起合个影吧”
“一二三,茄子”陆青时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给这一家三口拍了合照,又被拉着不让走,硬是要让她作为淼淼的救命恩人和淼淼一起合照,最后发展成了整个ICU空着的医护人员都来了。
照片发到院内通讯群的时候,秦喧闻风而动,一头扎了进来:“拍照这种事干嘛不叫我!”
这可能是陆青时从业数十载来第一次和患者患者家属合影,也是最后一次。
她把照片打印了出来,夹进了自己的钱包里,和乐乐那张泛黄的照片放在了一起。
“叮咚——”手机里有消息弹出来,陆青时点开一看,顾衍之发来痛哭捶地的表情:“为什么不叫我?”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有点难过的时候,对方总是出现的很及时。
陆青时打字:“你不是在复健?”
“对呀,所以我……”
顾衍之发来了一张照片,把自己p在了她的旁边,穿着深火焰蓝的制服,身姿挺拔,手背绷直,举到了太阳穴。
陆青时没忍住弯了一下唇角,发了一个白眼过去。
稍有些抑郁的心情,却是被一扫而空了呢。
骗自己说要去买点吃的回来的何爸爸,刚走到拐角就忍不住从兜里摸出来烟叼到了嘴上,又想起医院禁烟三两下揉烂扔进垃圾桶里,蹲在地上七尺男儿无助地嚎啕大哭。
“为什么是这么个病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种有钱也治不好的病……
哭过之后发泄完情绪,何爸爸又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擦干眼泪,勉强摆出笑容,拎着食物回到了病房里。
陆青时站在走廊上远远看着,双手在白大褂兜里紧握成拳。
跟方知有聊起这些事的时候,对方因为家里有病人所以格外能感同身受一些,她有时候恨不得妈妈去死,有时候又觉得如果妈妈真的去世了,那她和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连接就断开了,真的是一种矛盾又复杂的心情。
“知有,你说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疾病呢?”
彼时年轻的医生正坐在天台上,晃荡着双腿,劲风扬起她额前的发丝也鼓起了她的白大褂,胸牌被吹得翻了一个面,贴在了胸口上。
“大概是,没有疾病的存在就无法让人们明白健康的重要吧”
第二天,进行了第二次脑死亡判定后,陆青时找到了患者的家人,在走廊上拦住了他们,冲着他们深深弯下了腰。
“对不起,我没能救回您的女儿……”医生低着头,眼眶有些红。
“但是现在,有另一条生命迫切需要您的拯救……”
她话音未落,女孩的妈妈就猛地扑了上来,揪住她的衣襟哭嚎:“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了让囡囡捐器官所以故意不救她!你们这些黑心的医生啊,还我囡囡命来!”
撕扯之中白大褂的扣子被扯掉了几颗,陆青时依旧低着头不为所动重复着:“对不起……”
“老婆,老婆,冷静!我相信医生已经尽力了!”女孩爸爸扑了上来拉开她,女孩妈妈瘫软在了老公怀里泪流满面。
“我告诉你们!囡囡就是死也不会捐心脏!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医生,你先回去吧,我老婆因为孩子的事受刺激很大……”
话音未落,猛地怔在了原地。
陆青时缓缓弯下了膝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阳光洒落在了她的臂章上,头却埋入了阴影里。
她这一生端的是铁打的铮铮傲骨,从不求人,除了为乐乐生病一次,再无任何事能让她低下骄傲的头颅。
青年医生就这么穿着白大褂,挂着科主任的胸牌,在患者家属面前弯腰屈膝,咬着嘴唇,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我不是作为医生的身份来求您,我是作为一个曾经的孩子母亲来求求您,您的感受我感同身受,我求您给予另一个孩子新的生命,也让您的女儿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在世上”
“我作为医生能做的太少……可是作为曾经的孩子妈妈……我不想看见原本有希望治愈的孩子因为缺少供心而遗憾去世……”
陆青时咬牙,再次低头,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落下水渍:“所以……求您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章的时候几次泪奔,陆青时的人生太沉重了,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如果是我肯定负担不起,换句话说,所有医生肩头的担子都很沉,感谢医生这个救死扶伤的职业。
另外今天我要安利一个公主号【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点进去有一个志愿登记,人体器官捐献遵循“自愿、无偿”的原则。
2.捐献发生在逝世之后,志愿登记不影响您的健康权益。
3.最终能否实现捐献,需经医学评估并尊重亲属的意见。
4.请将捐献意愿告知家人,获得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5.如果捐献意愿发生改变,可以随时变更或撤销登记。
(根据国家人体器官分配与共享核心政策:登记成为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3年以上,在本人需要器官移植时将获得优先权)
以上内容来自公主号,大约半年前我成为了一名器官捐献志愿者,很感激,如果有一天真的因为意外离世,我希望我身体的一部分能让另一个人重获新生,我觉得这样才是生命传承的意义,远大过于传宗接代。
秦喧揉着酸痛的脖子从电梯里出来,正好看见向南柯站在急救中心的走廊里跟病人家属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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