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燕有望拂开袍角,叩头在地。
燕有望站住了,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覆。
洪泰帝咳嗽了几声,在崔英达的扶携之下,慢悠悠地从帘子后方走了出来,然后他看着燕有望细长坚毅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近,想要凑近他说几句话。就在这刹时的间隔里,他的脑子里竟又一次发现了六岁的燕有望,他小小的身子,跪在他的眼前,目光里有惊怖,无益怕,眼神不时地看着他提在手上的剑。
“爹,你为什么要杀死我?我做错了事会改的……爹,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爹,樽儿长大了,会孝顺你的……爹,以后樽儿再不顽皮,再不把你当马骑……爹,你不要杀我好吗?”
视野穿越了韶光,可他的眼前不再是六岁的稚童了,而是一个比他还要高大的须眉,一个也能够翻云覆雨的须眉了。他眼皮跳了跳,突地一刺,有一股子干冷的东西涌出来,他背转过身,抬起袖子擦了擦,又冷了声音。
“崔英达,把诏书交给晋王殿下。”
崔英达一愣,看他了一眼,凭着几十年的伺候履历,终是清楚了,他指的是那一道什么都没有写的空缺诏书。他诺诺应了一声,入内拿出一个长方的紫檀木小匣子来,连同装在里面的诏书一并递到燕有望的眼前。
“殿下。”
燕有望终于缓缓转头,只看着眼前头发斑燕的父亲。
“为什么?”
他问得很新鲜,但洪泰帝竟是不需求再问,也理解他是问为什么诏书上是空缺的。他轻轻一笑,眉目间的皱纹,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老十九,你恨父皇,这些父皇都晓得。但一代江山一代皇,巩固才是大计。朕要一片平静的天下,想要庶民安居乐业,不想再有内战,这份苦心,你连续都知……如果未来有一天,你无法自卫,朕准你自行拟旨,这诏书上,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燕有望目光微微一动,没有去接匣子。
“如果是儿臣有一天连保命的才气都没了,在世何为?”
他目光很凉,声音也很凉,高高的昂着头带着一种落寞的绝决。
洪泰帝喉咙口一堵,“老十九……”
望着洪泰帝突然失色的眼睛,燕有望突然独特的一笑,探手入怀,拿出一本陈旧泛黄的书信,轻轻搭在了崔英达捧着的紫檀木匣子上。
“这个东西,儿臣是不想呈给父皇的……但现在,既然父皇对儿臣另有一道空缺诏书的情意,那边臣也该当礼尚往来。”
说罢,他挥了挥衣袖,留下呆怔的洪泰帝,大步迈出了乾清宫。
大致是为了给他们饯行,今儿的天气极是柔暖,阳光洒在尚未化尽的积雪上面,散发着一种银燕色的光芒,远山近水,河流缄默,闪着一片片麟麟的波光,像被人镶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光晕耀入眼帘,催民气怡。
登上北上的官船,与前来送行的人群挥手告辞以后,船只很快便驶入了河道,顺风顺水,谢铭月懒洋洋的倚在船头的帆柱上,看着一马平川的江水,一种终于脱离了鸟笼的感受,让她的心胸开痴无比。
“燕有望,什么时候可以到达浦口?”
他们与魏峥约好了在浦口船埠晤面,现在尚未到处所,但她的心跳已经开始加快,那种久别以后,再会女儿的渴望,紧张得她呼吸都仓促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害怕被燕绵泽的眼线盯上,他们两个连续未敢去看小十九,更加不敢把小十九接回晋王府里来。为了她的性命安全,只能任由她待在魏峥那边,不闻不问。本日终于船离都门,官船上的全部人,都是燕有望自己的,她终于可以高声的问出来了。
“快了。”燕有望就站在她的身边,身上黑色的大氅顶风袂袂翻飞,与官船上的“晋”字旗幡天衣无缝,样子极为慑人,声音更是有力,“看到没有,很远处的那一座山,等绕过了那边,再有二里路,就到浦口船埠了。”
“哦。太好了。”谢铭月按捺着自己慌乱的心神,试图平心易气,不去想那晤面的激动,可或是做不到,几乎每一个字都带着笑意,整片面的情绪都飞腾了起来,“喂,我们的小十九……几个月了?”
“恰好半岁。”燕有望的眸底也有笑意。
“昨年的七月十九出身……本日正月十六,是啊,恰好半岁。”谢铭月兴奋的笑着,把手插入他的臂弯里,头靠了过去,由衷地感叹道,“一不把稳,她都半岁了。我们这爹娘做得真是不尽职。一下子你见到魏峥,得好好谢谢人家,听见没有?小孩子可不是辣么好带的,我们的女儿肯定顽皮得很,没少给他添繁难。”
燕有望侧眸看来,笑了笑,“好。”
“这回不许吃醋。”
“爷什么时候吃过醋?”
“……”
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儿,也就晋王殿下干得出来了。谢铭月似笑非笑的燕他一眼,抿嘴靠在他的身上,内心反复操练着一下子见到小十九的情形,心思未免越飘越远。
冷风猎猎,二人依偎在甲板上,看远山漫空,未免雀跃。
从此,天高皇帝远,他们一家三口,好日子终于来了。
“殿下,出大事了!”
丙一急急忙凌驾来的时候,谢铭月并未听见。她是在发觉到燕有望突地僵了身子,这才气头看过去的。这时,她才发现,江面上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收了起来,波光麟麟的水面上,宛若也添了一丝艰涩的暗芒。
然后,她就瞥见丙一说,“听说昨儿晚些时候,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的朝廷要犯,全都无病而停止,包含谢长晋一党,连妇嬬都未放过……朝廷派人一查,他们都受到了极为严苛的严刑。今儿大早朝仪,以兰子安为首的一干臣工,在奉天殿上陈了数道奏折弹劾魏峥,举他十宗罪,请求朝廷处理……”
燕有望冷着的脸上,情绪皆无。
“燕绵泽如何说?”
丙一道:“魏峥骄侈暴佚,屡兴酷狱,杀戮忠臣,铸成冤案……先行羁押,再令三法司会同审理……听消息称,这一次,是轰动了太上皇做出的决意,恐怕整个锦衣卫都会遭此大劫……他们在大都督贵寓,并未找到魏峥的人。”
丙一说了环境,排场一时庄严。
好一下子,才听见燕有望的声音,“除了他,谁又动得了魏峥。”
他口中的“他”,天然指的是洪泰帝。
听完这些话,想到他们的小十九,谢铭月的心思未免焦灼起来,她看着江水与天光叮咛的余晖,恨不得官船能生出一对翅膀,即刻就飞到浦口,就能看到魏峥和她的小十九。但她又更害怕——魏峥不会在浦口等他们。
事实证实,她的忧愁是多余的。
就在离浦口船埠不远处的江中心,一艘悬挂着“锦衣卫亲军批示使司”的黑色旗幡顶风而动,那一艘黑船停泊在那边,甲板上的魏峥一袭大红飞鱼服飘飞如火,在冷风烈烈的风口上,宛若与天气融为一体,整片面像镶了一层碎金,艳丽的让人不敢直视。
“魏峥!”
谢铭月激动的大叫了起来。
他看过来,却没有即刻应她,嘴上带着笑。
两艘船逐步的凑近了,谢铭月火烧眉毛的登上甲板,可她雀跃和期待的心情,在没有看到小十九的时候,登时就沉了下去,宛若坠上了一块铅。
“孩子呢?”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魏峥文雅的肘在船头的木板上,腰上悬着的绣春刀仍然发着镫亮的光芒,他的目光,从燕有望的脸上逐步挪到谢铭月的脸上时,终是牵开了一抹笑意。
“你为什么不先问我如何了?”
谢铭月一愣,尴尬地捋了捋头发。
“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有望?”
魏峥抿着唇角,看一眼她身侧若无其事的燕有望,轻笑一声,抬了抬那一只残破的左本领,又是一句不答反问,“你为我做的假肢呢?”
他连续在惦着这件事?
听他问起,谢铭月除了尴尬,又多了一分忸怩。
“对不住你,我连续有在想设施,眼下的技术,着实不允,还需求等一段时间。等我到了北平,必然能够做出来,你等着……”
“等着啊?”魏峥笑看着她,妖娆如精,“可我现在等不明晰呢?”
想到他身上发现了如许辣手的事儿,谢铭月也头痛不已,思索一下,她发起道,“为朝廷卖力的日子,朝不保夕,着实不值当。我看你不如一走了之算了,凭你的本领,在哪里不可以过好日子?不如,你随我们乘船北上?”
她在“出主意”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说话,排场连续悄然的。燕有望沉默的看着她,魏峥也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晓得在想些什么,等她说完,他才轻轻掸了掸衣袖。
“现在你还能为我考虑,等一下,你大约会想杀了我。”
“你此话怎讲?”谢铭月的内心,突然升起一股子不详的念头。
迎上她殷切的眼神儿,魏峥唇角一弯,语气轻松的笑。
“孩子死了。”
“轰”一声,谢铭月脑门儿炸开了,微张着嘴,一时间,伯仲无措。如果不是燕有望实时扶住她的身子,她铁定会软倒下去。她的耳朵欠好,以为自己只是看错了,几乎下分解的,又诘问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
她抱着满腔的有望,但事实太过残暴,魏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极为迟钝的增补了一句,“我说孩子死了。她早就死了,在延春宫的那天夜晚就死了。呵,就当着晋王殿下的面儿,被我一刀劈死的。”
“不!”谢铭月瞪大眼,“魏峥,你在撒谎!”
“我没有须要撒谎。”魏峥轻轻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如风,又看向燕有望,妖治的唇上,笑脸多了一丝凉意,“我早就晓得如风是你的人,故意让他以为孩子还在,以为那只是一个贴身,如许他才有设施阻止你。其实,延春宫死的才是你们的孩子。”
“你……不……不行能……”
紧紧揪着燕有望的衣襟,谢铭月颤抖的身子,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