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明媚。
京都西郊的一处破庙外却有老百姓排起队伍,热闹但不失秩序。
破庙门口,左侧一面旗帜,上头分明的写着“义诊”二字,中间则整齐摆放着一张旧桌子、两把旧椅子。椅子分放在桌子两侧,里侧似乎坐着一位清秀少年。
少年正在埋头写药方,手执毛笔,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未几时,他抬头,显出一张精致的面庞,眉目如画,唇红齿白。
“一天一剂,三煎三服。”
“须得暂时忌口一些寒凉的食物,其他可以照常,不必太过担心。”
他开口,声音温柔,语调柔和,十足的温雅有礼。
拿到药方的妇人连连称谢,少年嘴角微翘:“若吃得不好,您再来找我。”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小厮打扮的人气喘吁吁跑向破庙。小厮一路到得少年面前,顾不上歇息忙不迭道:“老爷夫人正找您呢,萧家的小少爷回京都了,这会子在府里喝茶……”
少年听言便是面上一惊,霍然起身:“你说谁回京都了?!”
“萧家的二少爷。”小厮顿一顿,喘着粗气,“所以老爷夫人着急找您。”
“春雨,帮我把东西收拾好。”
少年扭头吩咐过一声,复看向小厮,“我这便随你回府。”
秋杏、春雨两个丫鬟听到小厮天冬的话,心里无不诧异这么一个消息。晓得事情轻重,得到吩咐,春雨自然耐心向仍在排队的其他老百姓解释:“抱歉,我家公子今天有急事,不能帮大家看诊了。”
少年没有在意这些。
他跟着来递消息的小厮,匆匆忙忙离开破庙。
·
萧衍回来了!
从跟着小厮天冬离开破庙、坐上回府的马车,一直到回了傅家,傅新桃脑海里反复浮现的依然是这么一句话。四年,足足四年的时间,她都没有见过萧衍!
还好。
还好他回来了。
傅新桃掩不住嘴边笑意,始终翘着嘴角。
回到傅家,她恨不得直奔正厅,被秋杏拦下:“小姐要这般过去?”
低头瞧见自己穿着一身宝蓝暗竹节纹长衫,仍是一派小官人打扮,傅新桃意识到不妥。这么多年不见,总不能像这个样子去见萧衍。她必须好好打扮一番才行。
心绪稍稍平复,傅新桃扭头去往了闺房。
甫一踏进自己的院子,她便吩咐丫鬟婆子准备热水帮自己梳洗梳妆。
长衫亦换下,穿上今年新裁的一袭银红春衫。
傅新桃坐在闺房梳妆台前,秋杏一双巧手,铜镜里逐渐映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俏丽面容,一双眸子秋水无尘。她对着铜镜复细细的看一看,心下满意,不觉莞尔。
秋杏在旁边抿着唇笑:“小姐今天也很美。”
傅新桃提裙起身,脸上笑意渐浓,心情十分愉悦:“走,去正厅。”
“是。”
秋杏含笑答应一声,紧跟上自家小姐的步伐。
傅新桃从西郊回来得有些迟,回来之后又耽误了些时间,待她到得正厅外,恰巧听见里面一道低沉声音告辞的话语。这道声音毫无疑问是萧衍的,她想一想,没有进去正厅,转身离开了。
萧家和傅家的宅子是紧挨着的。
傅新桃离开正厅后,到萧家庭院里耐心等待萧衍。
在她十二岁的那一年,边关战事起,萧衍的父亲和大哥都上战场去了,熟料马革裹尸,牺牲在边关。萧衍的母亲本就早早病逝,在那之后,萧衍变得孤身一人。
父兄相继战死于沙场之后,萧衍亦向皇帝陛下请命,奔赴边关。
那一年,萧衍十六岁。
傅新桃记得自己也是在这庭院里见的他最后一面。
彼时两个人相对无言,临到分别,萧衍只留下两个字给她——“保重。”
萧衍不在京都,萧家老仆日复一日守着宅子,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经年过去,这座庭院在春日一如既往的花木扶疏,几棵杏子树枝头沉甸甸的粉白花朵。
傅新桃盯着杏子树发起愣。
萧衍小时候其实也是调皮的性子,喜欢带着她一块玩,甚至带着她去爬树。
她同样喜欢跟在萧衍身后,无论玩什么都很高兴。
傅新桃还记得,有一次两个人也去爬树,是一颗李子树。结果她脚下不稳,从树上摔了下来,摔狠了,大哭不止。萧衍很歉疚,不停哄她,还要把李子树砍了。
她那会儿人小,才六七岁,什么都不懂,一心惦记着树砍了就没有李子吃。
于是怎么都不答应萧衍让人砍树。
怕他偷偷做这件事,她强迫萧衍答应两个人以后一起来摘李子。
拉过钩也就这么被哄好了。
那么多记忆、那么多相伴长大的时光,傅新桃不信只剩下她还记得。
哪怕他离开京都多年,他们到底有好好说话的情谊罢。
久久不见萧衍回府来。
傅新桃站得累了,索性绕着杏树一圈一圈慢慢走。
萧衍回府,沿着长廊走得几步,远远便瞧见杏树底下的小娘子。他脚下步子一时微顿,忽而间一阵风过,枝头杏花如雨飘落,只见站在树下的人诧异中抬起头。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萧衍依旧看清楚那张莹白的小脸孔上浮现几分欢喜。
如记忆里别无二致的甜美笑容。
住步半晌,萧衍继续抬脚往前走去。
当他出现在长廊尽头,傅新桃注意到他的存在,提裙小跑向他。
起初树木掩映,傅新桃依稀瞧见萧衍的身影。
到得近前,视线落在萧衍的脸上,她禁不住怔了一下。
身量修长、器宇不凡的年轻男人身穿大红织金飞鱼服、腰间佩着绣春刀,曾经的稚气已化作如今的冷酷淡漠。乍一看,确实让傅新桃生出一种陌生遥远的感觉。
京都早已传遍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极为年轻的消息。
但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无人敢反对。
傅新桃知道锦衣卫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段时日,比起那些,她心里更惦记萧衍终于要回京都了。
此时照面,不妨萧衍竟戴着半张银质面具,只露出半张脸。面具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眼底无波无澜,十分冷淡。他此时面无表情,下颌线条也透着一股冷硬。
傅新桃一怔,非常在意他戴着面具这件事,因为这是他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他的脸……怎么了?
“傅小姐。”
萧衍低沉的声音使得傅新桃从呆愣中回过神。
傅新桃忽然有一种猜测——
萧衍大约遇到什么事,或许是艰难且轻易无法对外人启齿的事。
她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是一种直觉而已。
但这份直觉,让她心神稍定。
心下自有计较,傅新桃按捺住情绪,莞尔一笑:“萧大人。”
“好久不见。”
稀松平常的一声招呼落在萧衍耳中,竟令他心生恍惚。
他差点儿便再听不到这样一句话。
恍惚之余,萧衍淡淡道:“好久不见。”
傅新桃望他一眼,迟疑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你的脸怎么了?”
萧衍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冷漠:“无事。”
傅新桃自然不信。
他生得那样清隽好看的一个人,何苦非要戴半张面具?
便是在战场上受伤破相亦不至于如此啊。
总归有原因。
这原因他不提恐怕是因为不普通,否则若是小事,有什么不能够告诉她?
但到底过得太多年不见,他们如今都又长大不少,已经不似当年了。
傅新桃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待他。
思索片刻,傅新桃对萧衍说:“我现在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夫。如果对我的医术不放心,我师父的医术你也晓得……我可以陪你去让他老人家帮忙看诊。”
她小心翼翼,斟酌措辞,怕说错话。
萧衍听明白傅新桃话里的意思,却仍语气淡淡:“多谢,不过不必了。”
这人好似变得油盐不进。
意识到这一点,傅新桃顿时鼓一鼓脸颊,觉得束手无策。
她不想逼他。
既然萧衍不想谈论这些,她暂时把这个话题略过。
傅新桃冲萧衍伸出手。
见他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她弯一弯嘴角:“衍哥哥,答应我的礼物呢?”
一句话,时间似乎被拉回许多年前。
那时得知他要去边关,她哭得一双眼睛通红,鼻子也红红的,异常可怜。为了安慰她,他许下承诺,回来定会给她带好吃的和好玩的,她才勉强忍住眼泪。
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还记得这个约定。
也是,她一向记性很好,小时候,那么厚的一本《证类本草》也都背了下来。
萧衍望着傅新桃细白如葱根、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耳边听她轻声说起两个人有过的约定,恍然还在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
但没有变的人只可能是她。
他早已不复从前。
“苍术。”
萧衍喊得一声小厮,淡声吩咐,“去将我房里那个匣子取来。”
傅新桃闻言,心下一动,眼底几分讶然看着眼前的人。
她原本没有抱希望,只是为了转移话题,半开玩笑将这件事提起……
然而萧衍当真记得这个约定,当真有所准备。
一瞬间,傅新桃掌心有汗冒出来,她垂下眼,悄悄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