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连忙给穆国公施礼,这时,其他人也已经陆续进入书房,有低头捧着药箱的内侍,还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穿一件银灰色长袍,束发,插一只青玉簪,这时正笑吟吟的看向室内。嗯,怎么说呢,衣衫打扮仙风道骨,五官就……平平无奇,属于面对面站半天,一转身,就能完全忘记他的长相的那种人,只除了一双眼,虽然笑得人畜无害,却难掩其中的通透、明亮。
怀瑾打量这位小医圣的同时,来人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景云,眼中的戏谑一闪而过,不过话说得却不那么正经,“看来再下来得不太是时候啊,不然,我先出去,等会再进来?”
“哈哈,先生玩笑了,这是犬子,这位是他自幼的好友——陈侯家的大公子,这两个孩子,你们这是……在屋里拆招了?”穆国公手捻胡须,迅速研判了一下屋子里的情形,自己儿子自己知道,最近一直因为伤别扭着,每天不停的练习写字,可手不好用,字写得状如虫爬,他和夫人都知道,却只做不知,这种事,也不方便对外人说,准是怀瑾发现了,自己儿子要掩饰,弄翻了茶壶茶杯,撒一身水,蹭一袖子墨。只是,另一只袖子是怎么回事?
“原想试试景云的恢复情况,是小侄失手了。”有梯子就得下,怀瑾连忙说,“还请伯父见谅!”又向小医圣一拱手,“让先生见笑了!”
“没事没事,”穆国公摆摆手,想叫小厮来替景云换衣服,小医圣却说,“衣服袖子撕开了正好,省了我的力气了,来,我看看。”
自有小厮搬了太师椅来,放在书桌旁,请小医圣坐下,诊脉、仔细端详伤口,又托着景云的右臂来回移动了一番。
“先生,您看,犬子的手臂怎么样?”诊脉检查完毕,小厮端了水来请小医圣净手,穆国公连忙来问。
“麻烦啊麻烦!”小医圣摇头感叹,“当初缝合伤口的时候,针脚倒是漂亮,奈何,只缝合了表皮,却没能接好经脉,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您就说,能治不能治吧。”这半晌,怀瑾一直在旁边打量这位小医圣,总觉得这个人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可是她的记忆力一直不错,若是见过且比较熟悉的人,没道理认不出来啊?除非……她猛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会儿站在后面、侧面都看了看,终于有了几分确定。
小医圣回头瞅了她一眼,眼底神情似笑非笑,“陈小侯爷不要心急,在下只说麻烦、可惜,可没说不能治啊!”
“太好了,先生能治,不知要如何治?”穆国公一听,连忙问道,就是景云,也抬起了头。
“不忙、不忙,”小医圣继续卖关子,“我说能治,是能治,但能不能治好,这个……”
如果不是屋里人多,怀瑾觉得自己已经要忍不住上去扯这人的衣领子了,但这会,也只能压着火说,“您能明示一下吗?”
“明白点说就是,他这胳膊,经脉没接好,针灸也好、按摩也罢,都不会起到什么作用,最好的结果就是,将来能做些简单的、不需要用力的事情,比如……自己解个手。现在唯一可以尝试的方式就是,把伤口重新剖开,中间这些新肉要去掉,然后重新接续经脉。”小医圣说,“这个过程疼痛难忍,大约当年关二爷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而且他伤了数月,有些经脉可能已经萎缩,即便重新接上,也未必能复原如初,所以,治是能治,结果却难说。”
“这……”穆国公一听这话,不免迟疑了,别人不知道,景云手上,伤口他是第一时间亲眼看见的,真真是几乎连骨头都砍断了,如果还要再来一遍,还要把长合的新肉去掉,这种疼痛……纵是金戈铁马半生如他,也未必能够忍受,何况儿子。
“不差这一时半刻,国公爷,您可以和世子商量商量,”小医圣起身,“反正要治也得选个好日子,不急不急啊!”
“多谢先生,”穆国公拱手道谢,又安排留饭,又让备车。
小医圣却摆摆手说,“国公爷不必忙,只管好生商量一下世子的事儿吧,在下今日出宫,已经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回禀过,还要顺路去处理点私事,就不在您这儿添乱了。”
“这……”穆国公还是觉得略有些怠慢了,一旁怀瑾却说,“这样吧,不知道先生要去哪里,想着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也需要个人带路,不如我送送您?”
“嗯……也好,那就有劳陈小侯爷了!”小医圣眨眨眼,思量了一下,终是点点头,请同来的内侍将他的医药箱带回宫中住处,便于怀瑾一前一后与穆国公和景云作别,出了国公府。
“忽然想起来了,其实京城在下挺熟的,就不劳烦小侯爷了?”走过两条街,见怀瑾专门往又黑又窄的巷子里走,小医圣转转眼睛,“不如,您忙你的去吧!”
“天都黑了,这天一旦黑了,西京城里很多地方看着就和白天不大一样了,先生确定能找到?”怀瑾侧过头,看着小医圣。
“能,肯定能!”小医圣连连点头,就要翻身上马,可惜才一转身的功夫,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把露着寒光的长剑。
“别呀,小侯爷,您这是干什么?”小医圣身子僵住了,手指试探的抵住了剑锋,“您这玩意杀过人吧,一股子血腥气,可别失了手。”
“先生不急着走,我自然不会失手。”怀瑾一点点转到小医圣面前,将缰绳从他手里扯下,又端详了他半晌,才靠近两步,先在他腮下摸了摸,并没发现异常,就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摸。
“我是不是应该大叫非礼?”噗嗤一声笑,小医圣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与方才有了几分不同,多了些低沉的笑意与调侃。
“叫吧,让大家都来看看,名动天下的小医圣,到底长什么样。”指尖终于在锁骨下的某处找到了些许不同的触感,怀瑾也不收手,只是指尖捏紧那块皮。
“小姑奶奶,您可轻着点儿吧,这张面具可是花了我很多功夫才弄好的,一次性的,坏了补不上。”小医圣也不再躲闪了,反而把脸往怀瑾面前凑了凑,指尖稍稍用力,将剑锋推开了几分。
“你怎么会来西京?”怀瑾蹙眉,向后退了退,撤回手中的剑,“你不是最怕麻烦吗?怎么还给自己弄了个小医圣的名号?”
“名号而已,回头撕了这张脸皮,谁又认得我?”小医圣整理了一下头发,十分自恋的说,“唯叹这交友满天下,真正相识的,又能有几人。”
“你不以真面目示人,还好意思说没人真正认识你?”怀瑾嗤笑出声,“不过那些人也确实不能算认识你,真正认识你的人,哪怕你换再多的脸皮,也认得出你的骨像。”
“哎,所以啊,我早就说,天下惟有你,称得上是我的朋友。”小医圣哈哈一笑,就要拍怀瑾的肩膀。
“受不起!”后者却早在他抬手的瞬间,就闪身躲到了一旁。
“这次没有药。”小医圣有些尴尬的张开手掌给怀瑾看。
“信你就见鬼了!”怀瑾冷哼一声,两年多以前,她还在山中的时候,曾经偶然在一处山崖下捡到了一个看起来有十六七岁大小的少年,人摔昏了,腿摔断了,手里还牢牢的握着一株小草。
许是山中生活太过寂寞了,她一时善心大发,把人扛回了自己住的茅屋,当然,也没咋给治伤,因为她自己受伤也不会治,就是等人自己醒了,一日给个三餐。
那少年是个话唠,从醒了就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和怀瑾胡扯,年纪明明也不大,却好像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和事。
养腿伤的时候,少年也顺便教了怀瑾一点易容的法子,还替她做了几个喉结。
不知道是山中日月过得快,还是少年自己确实是个治病的高手,反正怀瑾觉得好像很快,他的伤就好了。
那天,他们坐在树枝上看月亮喝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聊到后来,就是被他拍了一下肩膀,从来千杯不醉的怀瑾,忽然就头昏脑胀,晕了过去。再醒来是第二天,她好好的睡在茅屋的木床上,少年已经踪迹全无,要不是那几个喉结还在,她都会怀疑,山中日月里,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