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禁之中不比家里,须得步步小心,一切礼数皆不可错!”送走内侍,陈易安带了怀瑾、怀宇去书房,先命怀宇讲解演示了一遍见驾如何叩拜,无外乎是不能随便抬头乱看,不叫起不能起来之类的。有心叮嘱些其他的,可眼见怀瑾眼底已露不耐,想想这几日他在家里的情形,也只能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长到十三岁才到了自己身边,这几日他明里暗里的观察着,虽然在他面前,怀瑾还算恭顺,可也只是大体恭顺而已,那种骨子里强烈的不驯和对府中一切的排斥,他都看在眼里,却也只能一叹。在怀瑾的生命里,他不过是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于他既没有尽心养育,也没能尽力教导,又能指望这几日的时间,改变什么?
每每想到这里,他总觉得无可奈何,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选择,这个结果,从他决定踏出庆州陈家的大门从军开始,就已经注定了,除了接受,又能如何?怀瑾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即便明日御前失仪,难道圣上还会怪罪不成?这样一想,他也就挥挥手,示意怀瑾自去准备。
长公主称病已经几日不曾出门了,今日接旨之后,慈母的仪态倒是做得十足,怀瑾回到自己的院落时,从头上戴的束发冠到身上穿得澜衫、皮氅,脚下的乌皮靴,已经将桌子、椅子堆得满满的。
“公子,您看这些?”怀瑾进屋时,侍书正带着侍笔、侍墨仔细检查哪些衣物,都是簇新的,闻起来只有一点各种材质本身淡淡的味道,摸着也并无异样,只是怀瑾向来不穿这种别人送的东西,一时有些踌躇。
“收着吧!”果然,怀瑾连扫一眼的兴趣也无,直接让小厮将这些东西抬去库房。
“可公子毕竟要进宫去……”侍墨托着那几顶束发冠,纯金、碧玉,看手工恐怕都是内造的,想说句总归人是衣裳马是鞍,可话还没出口,已经接到了侍书警告的眼神,赶紧吐吐舌头,脚下飞快的闪了出去。
第二日陈易安亲自带了怀瑾进宫,见他依旧穿着那件看不出是什么毛的氅衣和素色半旧的袍服,眉头微微一蹙,却终究没说什么。
西京皇城,原是前朝皇宫,不过前一两百年,江山频频易主,各地诸侯拥兵自重,往往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住的时间都不长,也大多没心思大兴土木。到了东齐立国,至今也没有十年,北有西胡虎视眈眈不时滋扰,南有百越、南楚,虽然各自休养生息,并未大动干戈,可国库不充盈也是事实,自然也没什么心力修建扩充,是以怀瑾跟着陈易安自宣德门进宫,一路所见虽然也是恢弘大气,但比她先时在心底勾画的金碧辉煌,却是远远不如。
治平帝召见她的地方,是南书房,依旧是到府里传旨的内侍相迎,先请了陈易安去偏殿用茶,言下之意不言自明,皇帝只想单独见怀瑾。
陈易安侧头,看看身后侧的少年,从侯府到宫城,怀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径沉默着,倒是如他叮嘱的,视线只落在前方几步远的路上,不出声、不好奇,不发问,更不知想些什么,他有心要叮嘱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能化成一叹。
内侍迎来送往,也不知见过多少王孙贵胄,第一次进宫的,鲜少有怀瑾这样一路上几乎毫无好奇心的少年人,他心底称奇,嘴上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几句。好在他说完话,怀瑾终于有了反应,不仅对他微微一拱,还道了谢。“倒是知礼。”内侍想着,已是到了殿外。
进门,叩首,跪在地上静候上位者的吩咐,一连串动作,怀瑾做得如脑海中演示过一般行云流水。
治平帝有一会儿的沉默,方才命他抬头。
不可直视天子,是进殿之前,内侍还反复叮嘱过的,不过习武之人目光如电,抬头的瞬间,怀瑾已经用余光将上座之人打量了一圈。
治平帝和长公主一奶同胞,五官自然很有些相似的地方,不过男人到底不像女人一样精于保养,加上前半生戎马倥偬,最近几年为国事操劳,倒是很显老,看起来比陈易安大上十岁不止的样子,鬓角居然已见霜白。倒是一双眼,华光内敛,一如千丈深潭,你临潭而望,一眼看不见底,可看似平静的水面,却照得你纤毫毕现。
怀瑾只轻轻一瞥,心中已是一警,连忙收摄心神,只听皇帝问:“你就是陈怀瑾?”
“回陛下,草民正是陈怀瑾。”
“数月前太子微服出宫代朕巡视边关,却在雁门关遇袭,听说,多得你出力,方才化险为夷?”治平帝声音平淡,“你不过是一少年,庆州与雁门相距离百里不止,你怎么就能出现得这般及时?莫非,你早知西胡人的行动?”
皇帝的话亦假亦真,如果解释清楚也就罢了,解释不清楚,这奸细的大帽子就要扣下来了,怀瑾心底一晒,不卑不亢的再度俯首,“进宫之前,家父曾再三嘱咐草民,御前须得谨言慎行,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草民不得反驳。”她停了停,方才继续说,“可当日草民也是九死一生,身上的刀伤至今疤痕犹在,陛下如今却一句话就把草民和西胡人联系到了一起,这抄家灭门之罪,草民是不敢领的,也不得不辩解几句了。”
“哦?”治平帝说,“倒是朕的不是了?你有何辩解之词?”
“草民虽长于山野,也是幼承庭训,读书习武,一日不敢懈怠。不过家父一直为朝廷奔走,无暇教导,祖父年迈也有心无力,特为草民请了师傅,一年中总有大半年,草民是随师傅住在雁门左近的山上,这个,很多人都是知道的。”怀瑾继续说,“那日草民练功之余,照例在山间打猎,听见不远处马鸣悲凉,还以为是有马匹误踩了草民之前为捕兽布下的陷阱,生怕误伤了行人被师傅责罚,才连忙赶过去。不想,却见林间已经混战成一团。”
“许多人混战,你一个少年人,倒有胆识敢露头?只是,你又怎么认出太子的身份,恰好助了他呢?”治平帝冷哼一声,再度发问。
“太子殿下白龙微服,身上、脸上又不带字,草民怎么能认出来。”怀瑾并不因为皇帝的语气而有什么变化,依旧平平淡淡的讲自己的故事,“草民不过是发现其中一伙人都蒙着脸,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只有匪类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若做的事儿是对的,见得光,纵是寻仇械斗,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人围观,还蒙着脸干甚么,不嫌喘不上气吗?”
“就这么简单?”治平帝道,“你抬起头回话”。
“是!”怀瑾直起身,抬起头,“不知道陛下还希望有多复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就是我辈江湖儿女的义气而已,看见匪类行凶伤人,若是乌龟王八一样遇事脖子一缩,还学什么武艺?”
“胡说!”治平帝不轻不重的喝了一声,“你是抚远侯府的大公子,皇亲国戚,张口江湖儿女,闭口乌龟王八,成何体统!”
“草民无状了!”怀瑾再度叩首,心里想着,这一会功夫磕头的次数可抵得上过去几年了,难怪都说皇宫是这世上顶顶不自在的地方。
“罢了,起来吧!”治平帝语气和缓许多,“太子在朕面前说了你许多好话,你且说说,想要什么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