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夏天,赵一玫趁着放暑假,带着南山一起回到中国。
北京的空气都像是有味道的,刚刚走出机场,赵一玫站在夜色中深吸一口气,那浓浓的熟悉感顿时包围了她。
她回过头笑着对南山说:“欢迎来到我的城市。”
家中的别墅还是老样子,赵清彤和沈钊丝毫不见衰老,庭外玫瑰花开,芬芳四溢。二楼的走廊尽头,属于他的那间屋子的门紧闭。
见到南山,赵清彤和沈钊都非常开心,拉着他问长问短,听他说两个人是如何相识的。赵清彤长松了一口气,说:“真羡慕你们年轻人,这才是谈恋爱啊,多浪漫。”
赵一玫默不作声,刻意不去思考她是否话中有话。
赵一玫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董齐的墓园。大概是猜到她有话要私下跟董齐聊,赵清彤没有陪她前去。南山倒是想去,却被赵一玫拒绝了:“你先休息,调好时差,然后我带你去爬长城。”
北京最贵的墓地,夏日的阳光落在皮肤上生疼,空气干燥,赵一玫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开始不适应北方的气候了。
她走到董齐的坟前,两手空空,也不知该给他买什么花。想来董齐也不会喜欢,她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说:“我来看你了。”
“你肯定也知道,我去美国了,过得还不错。”赵一玫一边回忆一边说,“美国挺好的,但没你说的那么好。那边的东西不好吃,我自己学会了做饭,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忍下来的……哦,我还交了两个朋友,再找了个男朋友……你大概会很喜欢他……”
“不好意思,没带他来看你,总觉得太快了……再等等吧,说不定哪天就想通了呢……”
说到这里,赵一玫突然怔住,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她假装满不在乎地哽咽道:“可是你都看不见了。”
她垂下头,伸手去触碰墓碑上男人的脸,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年轻英俊,可细看和后来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别人都说赵一玫长得像赵清彤,那其实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董齐。董齐的五官深邃,赵一玫眉目间的英气和他如出一辙。
赵一玫伸手去抹脸上的眼泪,又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有什么可哭的呢?
“喂,董齐……你其实……爱惨了我妈吧。
“要是下辈子还有缘分遇到,对她好一些吧,我还给你做女儿。”
自顾自地说完这一番话后,赵一玫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告别的话语早已在心中说过千万遍,斑驳的树影落在石面上,再也不会有声音回答她。
阿玫。
赵一玫带着南山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景点逛了个遍。天安门、故宫、长城……第一天吃全聚德,第二天吃涮羊肉,第三天吃羊蝎子,再去后海泡一晚上的吧。一连过了一星期这样的日子,南山再也不敢嚷嚷着让她带自己出去玩了。
“服不服?”赵一玫笑着问他。
南山一边喝着北京老酸奶,一边泪流满面。
南山在Facebook上放出许多北京的照片,每天写长长的游记,言语里全是对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的赞美之情。赵一玫心中知道,他其实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赵一玫感觉心中过意不去,问他:“除了北京,你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
南山眼睛一亮,说出了问十个人十个人都会做出的相同回答:“西藏!”
那时候西藏的旅游业还没有完全商业化,阿里雪山、墨脱、大昭寺……都是一提到就令人心驰神往的远方。
赵一玫当即订了最近一趟飞往拉萨的航班机票。
从北京到拉萨的飞行时间是五个小时,又遇上惯例的航班延误,一直折腾到深夜,两人才终于落了地。
赵一玫没来得及订住宿的酒店,在机场拦下出租车后,就让司机开车带着他们在城中一处一处寻找。最后好不容易寻到一家客栈,挂着大红灯笼,庭院是个清吧,有旅人坐在树下弹吉他。
南山吹了一声口哨:“我喜欢这里。”
赵一玫累得浑身的骨架都要散掉,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客栈的床很硬,被子上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可不知是不是真的到了圣地,她竟然安然好眠,一夜无梦。
接到宋二的电话的时候,赵一玫和南山正在昭觉寺门外。
他们并肩坐在沿街的台阶上,周围游人如织,只有他们俩置身事外,不愿意踏入寺门。赵一玫心想:自己既然不是真的信徒,那就不要进入圣殿,装模作样地一跪三磕头,会白白玷污了心怀真诚之人。
就这样远远地将敬畏放在心间,或许才是真的尊重。
再说了,上天那样忙,生死尚且是小事,又怎会有时间在意她一介凡人的爱憎别离呢?
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赵一玫正眯着眼睛晒太阳,有一只流浪的小猫走到她的脚下,用鼻子拱了拱她的裙子。
千里之外是宋祁临满是期待的嗓门,吵吵嚷嚷道:“赵小妹,我回国了!速速出来,这次可不能再放我鸽子。”
赵一玫无可奈何地对着电话说:“你怎么不早一天说,我现在人都在西藏了,就昨晚才来的。”
她和宋祁临,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没有缘分。
“你去了西藏?”宋祁临语气古怪地脱口而出,“你是去找沈放的吗?”
“什么?”赵一玫一愣。
宋祁临自知说漏了嘴,眼看瞒不住赵一玫,只好从实招来:“他们部队今年的军事训练在西藏……你不是去找他的?那你去西藏做什么?”
“我……”赵一玫望着远处的雪山,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瞬间,经幡滚动,风送来虔诚的铃声。
赵一玫的心“怦怦”狂跳,她握着电话,愣怔地望着街对面人来人往的昭觉寺。如果真的有神明,那他大概正身于此处。
红尘里的爱人啊,总是一厢情愿地把世间种种归结于命运。
那命运到底是什么?是你在这里,于是我生生世世无法去往他方。
南山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他跟着赵一玫学了一段时间的中文,隐约猜到一些:“你有朋友也在这里吗?”
“不,”赵一玫艰难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跟他提起,只好说,“是我哥哥。”
南山从未听赵一玫提起过自己有哥哥,但他知道赵清彤和沈钊是重组家庭,他本来就聪明,一下子便猜到:“是伯父的儿子?”
赵一玫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天夜里,赵一玫再次失眠了。高原昼夜温差大,她将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隔着斑驳的窗户,她望着远处冷冷的月亮。
她始终半梦半醒,一直到晨光出来才真正睡去。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生病了。
赵一玫觉得口干舌燥,大脑沉甸甸的,她分不清自己这是普通的伤寒还是高原反应。她向来自诩身体健康,热爱运动,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今天就奄奄一息了,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似的。
“真是出息,”赵一玫在心中骂自己,“不就是一个沈放吗?”
“阿May,阿May,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南山叫她。
赵一玫的太阳穴胀痛得厉害,觉得脑袋快要爆炸,她努力抬起手,用力按着太阳穴:“嗯。”
“你没事吧?”南山担忧地问。
“没事。”赵一玫说,“你帮我拿一瓶藿香液。”
“今天就不要出去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赵一玫摇摇头:“没几天就要回美国了,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反而会比较好。”
南山坚持:“不要,下次再来就是了。”
赵一玫看向窗外蔚蓝色的天空,下次,这些年,她学会的最对的一个道理,就是不要寄希望于下一次。
“南山,”赵一玫裹着被子坐起来,想了想,下定决心对他说,“关于我哥哥,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赵一玫强忍住头疼,将自己和沈放的过往说给南山听。原以为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可真的讲出来,才发现,寥寥几句,就是全部了。
听完以后,南山安静地看着赵一玫,然后轻声问:“你想见他吗?”
赵一玫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可是我想知道。”
赵一玫摇摇头:“说不想肯定是骗你的,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
“我觉得你应该去见他。”南山说,“我很开心你愿意将过去的事告诉我,这让我觉得自己离你又近了一些。阿May,人不能永远都活在回忆里,你也不能永远逃避下去。”
“你只有再一次见到他,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意是怎样的。”南山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
“阿May,你一直是个勇敢的女孩。”南山说,“没关系的,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
赵一玫垂下眼睑,又是一阵风过,空灵的铃声在耳边和心中久久回荡。
沈放。
明明知道见他是错,就连想到他的名字,也是错。
赵一玫从宋二口中得到了沈放驻地的地址,宋二这个人,天生胳膊肘往外拐,坑起兄弟来真是一套一套的,连眼睛都不带眨。
赵一玫和南山拦下了路边的一辆汽车,报了目的地,司机摇头:“年轻人,一看你们就是从大城市来的,不清楚这边的情况。这边夏季雨水多,去那里的路太险了。”
“既然有路,就总是能去的,不是吗?”
司机摇摇头:“你看我这辆小破车,总不能拿命赌吧。”
赵一玫说:“要不,就算了吧。”
“阿May,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南山说。
赵一玫知道,自己继续这样逃避,将南山当成他的替身,或者只是自己感情的寄托,对他确实是不公平的。
“好,我答应你。”
赵一玫站在路边,一辆辆黑车问过去。总算有个中年大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用脚碾灭烟头的火光,说:“行吧姑娘,就冲着你这股子执着劲,我走。”
赵一玫心中感激,以高价包下对方的车,又去一旁的超市搬了许多水和食物。
大叔说:“小姑娘还挺有长途旅行的意识的。”
赵一玫笑了笑,如果真的要细细算来,大概还是独自在异国他乡的日子,让当初的小公主变成了现在的她。
西藏的路不好开,营地又在山间深处,时而要穿过坑坑洼洼的小径,时而要绕盘山公路。赵一玫还是太过天真,提前吃了晕车药,就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的高原反应还在体内隐隐潜伏,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赵一玫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跑出去,蹲在地上,扶着山间的巨石,“哇”的一下吐了满地。
南山给她递来矿泉水漱口,和她面对面蹲着,显得有些犹豫:“我是不是……不应该逼你。”
“不,”赵一玫说,“是你给了我勇气。”
南山温柔地笑起来,伸出手将赵一玫给拉了起来。
次日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南山是外国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在距离军营最近的小镇上下了车。
“阿May,”他笑着抱了抱赵一玫,“我等你。”
赵一玫在军营门外被拦了下来,她麻烦通信员转达给沈放,说有人来看望他。下午的集训正好结束,沈放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水。有战友过来,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打篮球。
“放哥,有人找你。”
“谁?”
来人指了指大门:“在外面等着,说是你妹妹。”
众人起哄,一边吹口哨,一边拖着长长的尾音,“哦——”
沈放一怔,旋即蹙眉:“妹妹?不可能……”
有人故意尖着嗓子唱起来:“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我的好哥哥你心里头爱的是谁……”
沈放面无表情,电光石火间伸出手,用擒拿术将对方的手臂掰到背后,然后看着通信员,礼貌地问:“是不是弄错了?”
“喏,这是证件。”
沈放松开手,在战友嗷嗷的起哄声中接过了赵一玫的身份证。大部分人的身份证照都拍得惨不忍睹,但赵一玫显然不可能允许自己的人生留下任何黑历史,十八岁的女孩,漫不经心地看着镜头,嘴唇微抿,不笑也不羞。
看着照片上熟悉又陌生的脸,沈放才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夏天,她坐在他的床边,穿上白色衬衫裙,牙齿咬住橡皮筋,将头发高高束起,然后挺直腰身,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沈放心中一阵刺痛,像是有无数银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上头。
她回国了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欲言又止,目光平静地将赵一玫的身份证退给对方,说:“我不见她,你让她回去吧。”
过了半个小时,沈放又接到通知:“有你的电话。”
沈放丢下篮球,半气半恼地走到办公室,接起来:“喂。”
“沈放,”赵一玫直接说,“是我。”
“我知道是你。”
“你出来见我。”
沈放还来不及拒绝,她突然飞快地说:“我想要见你。”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沈放轻轻眯了眯眼睛,他似乎看到飘浮的尘埃也停止了。他口干舌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一玫死死地抓紧话筒,看着缠绕不清的电话线,终于等到他沙哑的回答——
“我是不会见你的。”
语毕,他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当天夜里,暴雨突如其来,天地怒吼,高原的盛夏终于在雷雨交加中轰轰烈烈地降临了。
第二天,在大门边值班的人给沈放带来消息,赵一玫在清晨离开了,有一封信转交给他。薄薄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已经皱巴巴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的。
沈放独自坐在宿舍的床上,伸长双腿,慢慢地拆开信。
一张照片缓缓飘落,在那栋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别墅的旧窗下,满院鲜艳的玫瑰,在刺眼的阳光之下,热烈且无畏地盛开着。
年轻气盛,一无所有,偏偏身负满腔勇气。
照片的背后,是她眉飞色舞的字迹,写着:朝朝岁岁,平安喜乐。
千千万万句珍重和再见,都在这八个字之中了。
沈放垂下的手握成拳头,离别的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飞逝。他一拳重重地捶上厚重的墙壁,粉屑簌簌抖落。
青春的上游,白云飞走,苍狗与海鸥。
中午吃饭的时候,沈放在食堂听到新闻,说出山的公路因为暴雨发生了泥石流,山体大面积滑坡。所有出入的车辆都被堵在了路上,在山间徒步的游客不少,有人当场死亡,还有队伍全部失踪的,要立刻进行搜救行动。
沈放前脚踏入食堂的大门,整个人如遭雷击,后脚迟迟落不下去。他当即转身,跟迎面而来的一位战友撞了个正着。沈放一边道歉,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外狂跑。
“喂喂,放哥,你这是去找魂吗?”
沈放主动向队长请缨,要求参加营救工作。队长似笑非笑,军营里的生活本就枯燥乏味,昨天就听说了有漂亮女孩来找沈放的事,于是打趣他道:“放心不下你的小女朋友?那为什么又不见人家?家属楼可常年空着呢。”
沈放脚跟一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申请。他目光坦荡,不卑不亢地说:“家国天下,如果连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无家无国无天下,我也不配当个男人了。”
“一点乐子都没有。”队长冲他摆摆手,“去去去。”
沈放得到许可,转身拔腿就往外面的大雨中冲去。
“慌什么慌,你给我回来!规矩呢!”
沈放这才回过神,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到队长面前,再次敬礼。
部队立即集合,两车的营救士兵坐上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沈放的车技娴熟,一路将油门踩到底,越野车横冲直撞地飞驰在山间。雨刷在眼前心烦意乱地来回摆动,雨声响彻山谷。
天地间茫茫一片,他要找的人却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在大雨中开了多久,营救队伍终于抵达了泥石流重灾现场。
据说从山顶跌落下来的游客就被埋在巨石之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血迹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后面有一长排等待出山的车,全被堵在泥石流前,不敢靠近,现场一片混乱。
营救士兵从车上冲下去,开始救援伤员,并搜寻是否有别的遇难者。沈放带着战友开始安排车辆的撤离工作,封山工作肯定要持续一段时间,至于什么时候能放行,就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沈放按照顺序,一辆车一辆车地清点和记录。离他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司机是本地人,一看就是跑黑车的老江湖。
“哎呀,军人同志,快过来救救命啊!”
沈放小跑过去,顺着司机指的方向望去——
赵一玫难受地蜷曲在车后座上,意识已经模糊,正低低地呻吟着。
沈放一把拉开车门,质问司机:“她怎么了?”
“谢天谢地遇到了你们。她淋了雨,又有高反,很严重,我这边没有备用的氧气。”大叔叹了口气,说,“救护车进不来,我们的车子又被石头砸中,走不了了。”
沈放掏出对讲机,马上联系医疗队。
“救护车在路上了,”对方回答,“可是进不来。”
司机还在一旁说:“可千万别出事啊,她男朋友是个外国人,正在外面等着呢,我可惹不起外国人……”
沈放凝视着眼前的赵一玫,突然听到“男朋友”三个字,愣了一下。
然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司机:“你有她男朋友的联系方式吗?”
司机摇摇头,沈放将手伸进赵一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她的手机。有开机密码,他蹙眉,输入她的生日,却提示密码错误。
他顿了顿,再输入自己的生日,0131,解锁成功。
他在最近的通话记录中翻到一个国外的号码,拨打过去,南山很快就接起来:“阿May。”
“你好,”沈放面无表情地用英文说,“请问你认识手机的主人吗?她现在高原反应很严重,有生命危险,需要救护车的帮助。请问你现在人在哪里?”
南山骤然得到这样的消息,当头一愣:“请问你是?”
“部队的人,负责营救工作,希望能得到你的配合。”沈放言简意赅地说。
南山不知道他就是沈放,一心只惦记着赵一玫的安全:“好。”
赵一玫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轻轻将自己横抱起来。来人的体温高得烫人,她已经在发烧了,可来人的气息却让她觉得燥热,这人是火做的吗?
赵一玫睁开双眼,就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漆黑的眼。她怔住,怀疑是自己的脑子烧出毛病了,因为这双眼睛不知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多少回。
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赵一玫几乎能肯定自己不是烧糊涂了,就是高原反应过度,出现了像海市蜃楼一样的回光返照。她喃喃自语:“沈放,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沈放知道她醒了,但听不清她说的话,只低头叫她:“赵一玫。”
赵一玫吃力地举高手臂,摸了摸沈放的脸,上面全是雨水,摸起来很冷,但是……他挺拔的鼻,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他下巴的线条,都是他。
赵一玫一时间分不清真假,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放十分暴躁地将拳头握紧,心中不停地深呼吸,沸腾的血液终于渐渐平息,他却只淡漠地看了赵一玫一眼,言简意赅地说:“出任务。”
“沈放,是你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是我。”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吗?”
沈放将外套罩在赵一玫的身上,将她背起,从面前的巨石堆上攀过。他每一步都踩在危险的边缘,远处山巅闪电连连,雷声轰鸣,劈得天地一亮。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沈放弯腰匍匐,有滚滚碎石从天而降。身后有人在尖叫,沈放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有力,说:“抓紧我。”
沈放身后驮着一个大活人却依然身手敏捷,命悬一线的一刹那,他咬牙俯冲,强劲的脚力在瞬间爆发。他看似轻松地跃起,与空中的碎石擦身而过。
赵一玫听到他说:“我送你回去。”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劈下。
赵一玫在这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她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是那样鲜活,那样真实,和那年夏天一样强烈。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梦,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她还在人间。
聚少离多的这些年,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有他在,她总能平安回家。
翻过泥石流的重灾区,沈放在暴雨中一路狂奔。大雨倾盆,将沈放淋得湿透。赵一玫的身体越来越疲软无力,手臂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脖颈上滑落。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渐渐闭上眼睛。
沈放感受到背后的她的痛苦,他的眼睛盯着前方,渐渐放慢了奔跑的速度。他一脚踩入水坑,裤脚湿了大半,忽地开口:“喂,赵一玫。”
“赵一玫,你可欠我一条命,我还没让你还。
“你醒一醒。
“赵一玫。
“……”
“赵一玫,”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尽管那里已经被雨水连成白茫茫的一片,他恶狠狠地说,“你给我醒过来,信不信我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堂堂沈大少爷,当年不可一世地站在台阶上,将女孩的行李全数扔进水池里。
而如今,他所求的,也不过是身后的女孩能够醒一醒。
沈放不知自己在路上跑了多久,在他近乎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遇到南山叫来的救援人员。救护车停下,工作人员迅速接过沈放背后的赵一玫。
南山从救护车上跳下来,对着沈放深深地鞠了一躬,无比诚恳地说:“谢谢你。”
沈放抬头看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个眼神,让南山猛地明白了什么,他说:“你……”
这时,一旁的医生大声问道:“这位军官,您需要一起去医院吗?”
“不用了,”沈放摇摇头,指着来时的路,“我还有任务在身。”
然后他又看了南山一眼,淡淡地说:“照顾好她。”
说完,沈放转过身,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扎入漫天雨水之中。
他没有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