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玫抵达苏丹,是在四月的第一天。
首都喀土穆正式进入热浪滚烫的夏日,平均温度能够达到四十摄氏度。撒哈拉沙漠的沙尘暴也开始蠢蠢欲动,走在路上,只觉得万物都在燃烧。
赵一玫下了飞机,有一封新的邮件,点开来看,是接待方发来的道歉信,告诉她原本安排来接机的司机感染了疟疾。因为最近天气炎热,就医的病人太多,实在没有办法按时来接机,请求她的谅解。他们会在人手空闲后,第一时间赶来机场,麻烦她稍作等待。
在这里,感染疟疾常见得如同感冒发烧。赵一玫读完邮件,就拿手机拨打联系方的电话。对方很快接了电话,赵一玫开门见山:“你好,我是Rose,我已经抵达喀土穆,也已经收到邮件。你们不必抱歉,也不用再派车来接我,我有地址,可以自己过去。”
对方感到有些吃惊:“Rose……你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治安,比不上你们中国。”
“我知道。”赵一玫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这个世上,又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对方见她执意如此,又碍于医院确实派不出人手,于是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并且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和感谢。
赵一玫挂断电话,走出机场,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黄土,远远能看见几棵树,但更像是已经枯死的。赵一玫举起手,隐约能感觉到风。
她笑了笑,有风的地方,就有希望。
非洲,一块被上帝遗弃的土地。而苏丹,则是这块土地上最不安定,以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赵一玫漫不经心地走在炎炎烈日下,心想:上帝又何曾真的眷顾过众生呢?
沙漠曾是赵一玫最厌恶的地方,因为在她的印象里,那代表着炎热、贫瘠和了无生机。
那时候她还热衷于追着雪季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冰岛泡温泉和深潜,对于热带气候,赵一玫曾做过的最大让步就是夏威夷。因为那里有奢侈豪华的海滩酒店、身材完美的英俊男人和彻夜不眠的顶级跑车。
赵一玫很快便在机场外拦了一辆出租车,也懒得再讨价还价,将医院的地址报给对方后,就靠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
车上没开空调,循环器吹出来的也是热风,空气闷热难受。赵一玫一声不吭,仿佛失去了五感。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跟她搭话,永远绕不过那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
赵一玫沉默不语。她一路从墨西哥回到美国,再由洛杉矶飞到开罗,买了时间最近的一张从开罗到喀土穆的机票。她在机场的凳子上坐了一整晚,昼夜不停地奔波了三天两夜,跨越了大半个地球,再加上这灼热的阳光,她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汽车驶入城镇,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地向赵一玫介绍着喀土穆。可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就有一辆皮卡从转角处直冲过来。司机情急之下猛地将车身转过九十度,电光石火间,只听到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赵一玫坐在后座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翻倒在地,狠狠地撞上车门。一瞬间天旋地转,剧痛反而是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的,赵一玫只觉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碎了。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司机从安全气囊里爬出来,解开安全带,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在她尚未失去听觉,又听到一阵车轮声,之后再是一阵大吵大嚷。有人用武器在重击,赵一玫听得懂阿拉伯语,再联系上刚才那位司机慌不择路地逃跑,猜到自己这是遇上帮派火并了。
当地三角洲地区危机、政治谋杀、街头帮派冲突、武装抢劫、暴力犯罪、走私、选举暴力、恐怖袭击……人人都遭遇着生存危机。
赵一玫倒在车门上,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完全失去知觉,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淌在肮脏的地上,只闻得出血腥味。赵一玫熟知各种急救常识,深知自己此时应该打开车门逃出去。这种劣质老旧的汽车不经撞,在如此高温的暴晒下,很容易发生爆炸。
可现在外面有帮派火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并且她对车外的情况一无所知,现在贸然闯出去,被误伤的可能性更大。
更何况,她是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
还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赵一玫倒在血泊中,眯起眼睛,心想:要是我就这样死了呢?
可能是她这一生在鬼门关徘徊的次数太多,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然后就停了下来。
因为在这一瞬间,赵一玫感受到了风。
真的是风,风中带着细沙,竟让她无端端想到了大海。一月的海,冰冷的,壮阔的,沉默的。
那风落在她的眼睛上,细沙覆盖着她的睫毛,像是颤抖的蝴蝶。赵一玫强忍着剧痛,忽地笑了。
外面激烈的打斗声渐渐安静下来,赵一玫心想:大概是自己失血过多,却又觉得意识尚且清醒。她咬紧牙关,用还能动的左脚颤巍巍地去踢车门。可车门岿然不动,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呢?赵一玫咬紧牙关,一下一下地踢着车门。
越是螳臂当车,反而越是激发了她求生的意志。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那样漫长,赵一玫突然听到一句中文:“车里有人!”
下一秒,有人打开了车门,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入赵一玫的眼里。在眩晕之前,她只看清楚对方身上穿着迷彩服,应该是军人。
赵一玫只是因为贫血而短暂昏厥,醒过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辆越野车上。车前排坐着两个男人,是刚才的迷彩服,肩膀上印的是五星红旗。
赵一玫沙哑着声音开口:“谢谢。”
开车的男人看了她一眼,是刚刚开门救她的那个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略有些诧异,回过头看了赵一玫一眼:“醒了?”
“你不要乱动,刚刚给你做了简单的处理,右手骨折,具体的内伤还要等拍片以后才能知道,有什么不适吗?本来想送你去医院的,”男人解释道,“但收到沙尘暴的预警,只能先送你回我们的大本营,那里有军医。”
“谢谢。”赵一玫再次重复。
对方这才反应过来:“中国人?”
赵一玫本想点头的,却发现身体一动就疼得厉害,于是只眨眨眼:“是,赵一玫,你们可以叫我Rose。”
“雷宽,”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进行了自我介绍,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同伴,“陆副队,陆桥。”
“麻烦你们了。”
“别说话了,刚刚给你打了葡萄糖,你的身体状态很糟糕。”
长途跋涉加上两夜未眠,换了一个男人来也得倒下。赵一玫却也没有解释或是诉苦,只说:“没关系,我忍得住。”
对方却没有再跟赵一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