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
席崎探手把这发出恼人铃声的手机拿了过来。
“喂?”声音冷如冰渣,“如果不是什么重要事情的话。”
不待他威胁完毕,对面人兴奋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老大,那个老头又出现了!”
今日虚空寺香客更胜以往,山下的香客们几乎都来了山上,还有优昙法师曾经救济和渡过的信徒,跪在寺庙外,从山上一直到山脚,长长的石阶上全是人影。
却听不见嘈杂,众人皆是安静地低头或是念着经文。
今日是法师火化的日子。
七妄随一行僧人跪在院中,看着那被大火渐渐吞噬的身影,师父的面容沉静,周身的气度依然慈悲而雍容,宛若活着。
师父救他时,他还是婴孩,绕是天资出众,他也不会有那时的印象。
自有记忆起,他的师父,慈悲,雍容却又温柔入骨。
他是师父带大的,师父对蹒跚学步的自己十分耐心,从不假手于人。
幼时,师父下山历练,便会常常会带着自己,背在肩上。
等自己会跑了,又顾念着自己年幼,牵着自己的手一阶一阶地走过那五百级石阶,笑意温柔,声音温和地为自己解说师父的所见所闻,用最简单直白的言语为自己勾勒出这大千世界,师父有道,却不迂腐,温柔细致,处事有度,宛若佛像。
而那时,自己太过年幼,羡慕着他人父子融融的景象,那时,自己叫师父是叫过爹爹的,即使后来大些,知晓不可乱言,心里想起那段记忆却仍是欢喜与骄傲的。
只有自己唤过师父爹爹,师父也是应的。
七妄在寺庙长大,一心向佛,可若真说七妄信仰真佛,到不如说七妄信仰师父。
那是他的佛,终其一生的信仰。
师父数十年如一日的年轻面容,他从不疑惑,他的佛,合该不老不朽。
他从未想过有一朝师父会离去;可师父当真是去了,他却也不曾伤心,不是不信仰师父,也不是伤到极致而无法落泪。
他只是无法悲伤,甚至大逆不道地为师父感到欢喜,欢喜于师父终于解脱。
火烧了一天一夜,师父的肉身早已化作烟尘,为师父收殓后,唯有留下两粒佛心舍利还有一颗沁血的珠子,七妄是认得那颗珠子的,他刚要伸手去捡,便化为烟雾附着在舍利子上。
除了自己却是旁人没有看见的。
明德住持与僧人为师父诵了往生咒。舍利供奉于佛前,师父的牌位则以方丈之名供在那间落了锁的偏殿。也是那日,年轻的僧人及香客才知高望的优昙法师竟然是虚空寺的悬虚多年的方丈。
七妄在师父圆寂第二日,便动身去了溪水。溪水平静,清澈见人,这条溪水曾唤桃花溪,桃花败后便只呼溪水,这是他从一个年迈的老人那听来的。
对岸的枯树很大,根枝盘错,年份深久。
七妄见过倾颜洞府外的桃花妍丽之美,却依旧无法想象出此树盛开的美况,花之国色怕是会遮了半边天去。
可如今,只余空枝。
七妄脚尖轻点,踏过溪水,取出怀中的那枚香囊,香囊很轻,他却是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的――是两缕青丝。
红线裹青丝,双人共结发。
在正对溪水处,他徒手在树下挖了一个洞,却不期然触到一块坚硬,待取出便是一方落了同心锁的匣子。钥匙则挂在了锁的边缘。七妄不曾思索便开了匣子,匣子里满满当当,一张张宣纸铺得平展,字迹娟秀飘逸,只扫了一眼,七妄便知晓是那位女施主的笔迹。与宣纸同时放着的还有一枚断了的长笛,不消多想,七妄便将那枚香囊放了进去,落锁。将匣子埋回,将土铺上。
做好这些,七妄便跪在原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打算离去。
而在七妄转身的一瞬间,那株枯败已久的花树竟似活过来了一般,一刹那,抽枝发芽,“啪啪”作响。
七妄闻声转身,看到枯树由枯槁到枝繁叶茂,再到鼓起花苞朵朵,最后花苞尽数开放。
花树之大,竟是遮了半岸,犹如粉色的云朵般,染红了半边天际。溪水清澈,美到极致,宛如仙境。
七妄看着这一切,满心惊艳,看着看着,最后竟是落了泪来。
“师父。”
师父是佛,佛是大爱,佛爱众生,却不会只爱一人:可师父也是人,他的小爱,都付了一人,也负了一人。
许久,七妄才抬步离开,临行前似有所感向远处眺望了一眼,什么也无。他摇头,离开。
待七妄离去,远处那个身影才渐渐显现。
“花妖姐姐,你和优昙法师如今也圆满了吧。”远远站着一抹着粉色衣裙的女子,是绯璃。长长的青丝迎风飞舞,亭亭的身姿,遥遥相望,一丝银光闪烁着落入溪水,“哒”的一声溅起水花。
(绯璃:他不懂爱)
她是一尾鲛。
鲛生来甚美,又性好战,生而狂妄,不屑人身弱小。
但人约莫是个神奇生物,总能做些鲜奇物什,引得其他几界心弛神往。族群里便常能看到些诗词,话本,木人,布偶之类的。
一时好奇,她也曾偷偷把玩过。
也曾因为其中的新奇事物,悄悄地溜到人间去玩。
那时的她,还尚不能化成人形。
鲛人生而不辨雌雄,待到成年,方因心中所想,而分男女。
绯璃小时候,也是海中的小霸王之一,时常拿着红缨枪,神采飞扬耀武扬威。那是他的愿望,是长大以后,做个像父亲那样的魁梧的常胜不败的大将军。
而后来不知何时,他的愿望变了,他仍然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却不再想当个将军,而是想当一个英姿勃发,放荡不羁的男儿郎。他想着若为男儿身,必应该像他一样,面容俊秀,神采飞扬,随性潇洒,而自己长大,便可以与他把酒言欢,纵马自由,四海为家。
“师傅,为何一定要为燕离剃度?”他不解,明明,师父一向纵容着师弟,明明师弟那么伤心,可师父却。
焚寂法师坐在榻上摸着胡子不说话,那双混浊苍老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良久才叹了口气:“明德,你是否也觉得为师错了。”
“他的命,合该一世孤独。”焚寂站起身,倨偻着身子,向外走去,“明德,为师大限将近,今日便闭关。”
那一日是明德最后见到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