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添柴(下)(1 / 1)

声名在外的骄纵公主唇边漾了一丝轻蔑。

这是什么场合,又是什么所在?宴请的是什么人?吃的是谁的酒?

蠢笨如驴的东西,也敢在这里撒野?

霍枕宁将手中小小的银匙一丢,正摔在玫瑰酥酪的碟子沿,发出清脆的一声。

太娘娘本是笑盈盈地,在看那长堤上正跳着的“瑶池仙”,听到了一声脆响,略惊了一惊,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胖梨。

霍枕宁刚想出声,垂下的袖子却被一道轻若羽翼的力度牵住,继而摇动了一下。

她看向身边那人。

说罢,一饮而尽。

常少钧眼露鄙夷之色,自忖这小小寒门之子,不过中了个探花,也配同他们同坐一席?他冷哼一声,并不喝下杯中之酒,只放在了案上,眼睛却还盯着江微之。

“既在热孝中,那别说饮酒,成亲也是不成的吧?”他语中挑衅之意浓重,搭眼边撇见了一旁,大公主唇边漾起一丝儿的笑意,他自以为对了公主的心思,说的更起劲了,“我瞧着殿帅倒是什么都做得,百无禁忌。”

此时月光入水,景致亭亭,长堤歌舞笙箫漫漫,那席上才俊早已停箸赏舞,却各怀心思。夏功玉一心向着公主,默默饮酒;那节度使之子常少钧同宜州公主笑语晏然,可那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总往霍枕宁这里转;至于那枢密使之子苏万彻仍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煞有介事地瞧着长堤歌舞,似乎沉浸在音律之中。

至于其余二人,皆是宜州公主霍曲柔的拥趸,凭梁国公主再貌若天仙,也只是以礼相待。

他说罢,把自己的身子摆正,脸却依旧朝着公主,右手自左袖中牵出一条海棠春意的藕色帕子,做作地将自己面上的那一道绛红色的卤子轻轻拭去,不过半寸的酱痕,他竟然磨磨唧唧地擦了好一阵儿功夫。

霍枕宁左脸有些发烫,余光瞥到他那条海棠春意的帕子,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背过去——一个大男人拿了条藕色的帕子,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她的?

被屡屡碰瓷的公主冷冷地转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的脸有什么好的,值当我用来擦嘴?”她伸手便将眼前盛着玫瑰酥酪的精致小碟推远,碟与碟轻轻相撞,发出了一声脆响,“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长堤灯影漫漫,乐伎婆娑,筵席之上有人饮酒、有人笑谈,还有人在碰瓷。

这人擦拭完了,慢慢地将帕子叠好,又收入袖中。

一舞作罢,常少钧举杯,向着江微之祝酒:“前夕东华门选婿,殿帅大出风头,吾辈自愧弗如啊。”

还未及寒暄,便听有一朗音道:“殿帅正值热孝,不便饮酒。”说话之人却是夏功玉,他谦谦有礼,遥向着江微之举杯致意,“这杯酒我代殿帅喝了罢。”

他面上笑意盎然,但语中的讥诮之意显著。

江微之身姿闲适,手边一盏清茶触感温热,他略略抬头,一双骄矜的双目望住了常少钧手中的酒盅。

公主斜睨了他一眼,自问自答,“是碰瓷的声音哦。”

江微之长长地哦了一声:“金石之声,甚为动听。”

江指挥使向着她安抚一笑,纤长浓密的眼睫忽闪而动,其间有星子粲然。

“常少使,本帅说一典故与你听。”他将目光转向常少钧,眼中的星子忽然便凌厉起来,“囚多不承,当为何法?此甚易耳,取瓮以炭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

草包若霍枕宁,自然是听不懂这段话,可在列之人无一人不懂。

请君入瓮。

囚犯死不认罪当如何?取一瓮用炭火炙烤,令囚犯入内,谁敢不认?

席上诸人脸色皆变。

世人皆知殿前司不单单拱卫京畿,还为陛下承办天下事,贪官污吏谋逆造反,桩桩都需殿前司出马,故而这殿前司衙门里,各种残酷刑罚不可计数。

常少钧、苏万彻于宴席中推军器监少监郑雄一案,因常万二人抵死不认,故而仍在审理之中,如今虽已以刑案移交大理寺,然殿前司仍有收回之权,

故而常少钧出言挑衅,殿帅以请君入瓮胁之,虽突兀,却点题。

你说无关之言,我也说无关之言,有何不可?

眼见着常少钧面色大变,其侧苏万彻脸色铁青,对常少钧眼含怨怼之意,江微之微微一笑,将手边温茶拿起,遥遥一举杯,笑的宽宏大度。

“江某以茶代酒,祝列位安康。”说罢,一仰头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宜州公主霍曲柔听了这一番言语官司,有些意兴阑珊,她一心爱慕常少钧,便是连他吃瘪的样子都爱,见他悻悻然坐下,遂牵起袖子,举杯祝他:“常少使行事端方,必有昭雪的一日。”

常少钧对霍曲柔本就没什么进取心,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感谢殿下宽慰。本就是无妄之灾,臣会力证清白的。”他说的心虚,不禁偷看了江微之一眼,但见他垂目望着手边茶盏,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便稍稍落定了几分。

一曲阑珊,已近中夜,太娘娘年岁大了,有些乏,只说你们年轻人且赏景赏月,她自去安歇。

又嘱咐胖梨和阿桃不必挂心她,且玩儿着,便由侍女服侍着,乘坐了轿往仁寿宫去了。

顶顶尊贵的佛走了,席上气氛便松懈了几分。

霍枕宁不耐同这些人寒暄,一径儿站起了身,温和了眉眼,向着对面而坐的探花郎夏功玉笑说:“探花郎,你与大医多日不见了吧?我准你去太医院去探望。”

夏功玉万没料到公主会同他说话,心跳如雷,面上浮起红云,站起身拘谨道:“臣谢公主眷顾。”

霍枕宁笑的轻快,衣袂飘动,道了一声:“同去。”

公主席间闷闷,却只同他说话,末了还邀他同路,夏功玉受宠若惊,心头一阵悸动,怕是公主再问他几句,他便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夏功玉这一激动,离席的动作就有些慌,差点将那碗碟带落。

江微之起身,身姿如修竹,神情磊落,见探花郎差点摔倒,搭手一扶。

“探花郎,仔细脚下。”

夏功玉哪里能知晓江微之的心声,忙不迭地拱手作揖,向他道谢:“多谢殿帅。”言罢,匆匆去追随公主的芳踪。

霍曲柔见大姐姐走了,自不好独坐,向那常少钧深深望了一眼,这才曼声道:“各位好坐。”

众人恭送,苏万彻见二位殿下离去,席上只余这么些人,向着江微之遥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想到倒是那今科探花,得了公主的青眼。”

江微之眼神清洌,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苏公子如今境遇可比泥菩萨,还在为他人思虑,实在令本帅钦佩。”他口中说着钦佩,面上却无风无雨的,一径儿起身,长腿轻迈,闲闲往公主去的方向去了。

苏万彻见那背影如修竹一般颀长的人远去,心下恨恨,他是个万事不上脸的性子,面上仍旧不露半分不悦,同一旁的常少钧道:“出宫吧。”

常少钧却摆手,有些酸涩道:“你先去,我还有事。”

有事?你这一介外臣,除非有召,哪能随便在内宫有事?

苏万彻哪里不知他的心思,面上不显,拱手道:“少使请便。”

他二人此时乃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有案在身,苏万彻没有闲心,自顾自出宫而去。

霍枕宁与夏功玉同路,一路轻言。

夏功玉心情激荡,恭谨地回着公主的问话,每一句都谨慎作答,生怕哪一句答的不合心意。

霍枕宁打小就识得夏功玉,拿他做普通臣子待之,一路行至分岔口,公主同他道别,和婉道:“那边是往太医院,去吧。”

夏功玉好容易得来与公主同路的时机,转眼便要分别,一时热血冲脑,跪下叩首,句句恳切。

“臣爱慕殿下至深,数十年苦读,只为能在殿下身前称一声臣。殿下若肯下嫁微臣,臣肝脑涂地……”他深深叩首,膝行至公主的身前,看着她那一双精巧别致的绣鞋,泪水滴落,“誓死爱护殿下。”

他不禁垂泪,将这一番肺腑之言倾情吐露。

可是,他心头却忐忑极了,公主像那天上的月,虽明瑟可爱,却高不可攀。摘星尚不能,何谈摘月?

月色凉凉,晚风习习。霍枕宁只觉得骇怕。

娇纵如她,没有经历过这般炽热的告白。

没有人这么认真的、恳切地爱慕着她。

可面对身前这人,她却觉得骇怕。

一旁木樨扶住了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霍枕宁稳住心神,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顶,劝慰他。

“你殿试高中,前途光明,不必来做这挡刀的驸马。”公主的声音杳杳,有些朦朦胧胧的,“不是你不好,而是我心有所惑,不得其解。”

她言罢,怕见到他伤情的样子,提裙匆匆而去。

月下,只余下那探花郎跪地啜泣。

公主匆匆而逃,前方花影幢幢,有一人自那花后走出来,月色映在他的面上,颜色惊人。

霍枕宁才将听了那样一番告白,因着拒绝了夏功玉,她心中有些惊惶,却在见到江微之的那一刻,安定了下来。

“你又来做什么?”她的心既然松懈下来,便开始调皮,仰头问他。

江微之心中醋海翻波,再不来见她怕是要呕血身亡。

“臣送公主回宫。”他眼眉低垂,有些失落的样子。

霍枕宁叫他先走,撵着他走。

“那你在前面走。”

江微之不解其意,却依旧顺着公主的意思,走在她的身前。

霍枕宁提着裙子走在他后头,他走一步,她踢一脚,每一脚都踢在他的鞋跟。

江微之失笑,下一脚起的慢了,就轻轻地踩在了公主的脚上。

霍枕宁夸大了几分疼痛,踮起脚做起了独脚仙,在原地乱跳。

“你好大的胆子,敢踩我!”她光明正大的碰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月色明媚,公主像幼鹿一般灵动,绕着他单脚跳,他的眼光追随着公主,只觉得眼前花影闪动,渐欲迷人眼。

他心中山呼海啸的,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木樨是多么心巧的一个人啊,悄悄便唤了宫娥内侍往一旁躲了。

十九岁的禁军首帅,一把将正在单脚跳的她拉在了自己身前,身影若风,打着旋便将公主压在了那抱柱上。

什么千岁之尊,什么万金之身,他全然顾不上了。

她那样圆圆的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可此刻他手中的腰,却柔若无骨,纤细的盈盈一握。

他欺身上前,一双寒星目中星芒璀璨,望住了她那小鹿一般灵动黑亮的眼睛。

“……他们同你说一次话,我都会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句,您是我的。可越这样安慰自己,我的心里越难过。”他喃喃细语,鼻息轻轻地在公主的脖间打转。

霍枕宁又羞又恼,双手撑住了他的胸膛,可这人的手,却慢慢地放开了。

他垂着眼,乌浓的眼睫密密地织着,他的声音委屈里带了几分受伤后的柔软,恳切地看着她。

“道理我都懂,可是公主,您为什么要摸他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小亲夏,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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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面上斜斜沾了一道绛红色,眉目挂着清浅春意,身子却还保持着微微倾斜的姿势——定是趁霍枕宁扭头之时,他悄悄地把自己的脸放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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