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枕宁后脑勺的发丝凌乱,她气急败坏地站在花丛前,挥斥方遒。
“好好的说着话,也能被这些花给绊了脚。”她说着便提了姜鲤的名字,“叫姜鲤把这里的芍药花全拔了!一棵都不能留!”
公主说的解气,一旁的殿帅却行云流水地撸了袖子,屈膝蹲在花前,一边拔花,一边道:“臣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这花臣不会拔么?非要步帅跑一趟做甚?”
江微之一个箭步冲过去,自那芍药花丛里将公主提溜出来。
……
他一手一根,说话间结果了五六枝芍药,他停住了手,仰头看着公主,幽幽道,“才刚捉那害人的小黄门,公主为何不叫臣去?”
这幽怨的语气,听在公主耳中,跟见了鬼似的,她一下子被问住了,瞠目结舌了一会儿,才道:“姜鲤最是可靠不过,我自然吩咐他去。”
“你不要脸。”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下子站起了身,往后戒备地退了一步,“我要治你的罪。”
她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人太危险,又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一下子便仰头倒在了后头大片的芍药花丛里。
“啊,救命啊,”公主在花丛里手舞足蹈,左近的宫娥内侍不敢抬头,怕打搅了公主同殿帅的打情骂俏。
十九岁的殿帅挑着眉毛反将她一军。
“那还不是公主拖着臣,生生将臣拖到了现下这个年纪。”他语音中带了几分的委屈,一双星眸里有些细碎的星芒,“如今不过三月,臣也才十九,公主若想要个满月的孩子,目下还来得及。”
霍枕宁怔了一怔,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略醒了醒神,斜睨了他一眼。
“说得好听,可我嫌弃你。”她说完了这句话,自我认同地点了点头,“你年纪太大了。我爹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都满月了。”
她脚下踩了一片落叶,动魄惊心的时候,脚也不听使唤,将那片落叶碾来碾去,只将青色的泥碾出来。
“你别这么看着我。”她垂目看着那片被她碾烂的青叶,面上蹙了一团惆怅,“你不必等,我没有空,更不会嫁给你。”
夜再昏昏,那也是醒着的夜,公主再不好以装睡来糊弄过去了。
这是什么理由?
素来秉节持重的指挥使,第一次说起这等话,血液一下子便簇上了耳朵尖,悄悄的红了。
霍枕宁第一次发觉自己身上汗毛的存在,此刻根根倒竖,寒意在肌肤上游走。
可是话既脱口而出,也不好往回再收,况且说出去了,反而越来越流利。
他索性不要脸了,先哄了公主回家再说。
江微之嗯了一声,有些意料之中的淡定。
“那你要嫁给谁?”他理所当然地问她,好像笃定这世上就没一个比他好的,“公主虽然此刻厌弃了臣,到底从前是喜欢过的,同臣在一起也不算生分,往后开府建牙,公主想怎么自由便怎么自由,何必再去重新找别的驸马磨合呢?”
地下那人对着花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一丛半开的芍药,妖冶的花色在他的手间,倒也不显得突兀。
“臣也很可靠。或许,”他挺直了身子,立在公主的身前,高大的像一座山,“臣比您想象的还要可靠。”
公主退了一步,警惕地告诫他:“你才没有姜鲤可靠。”
江微之说好,失落泛上了眼睫,他垂目,默默地把手伸出来。
他的手匀称修长,手背上有些青色的筋络。
月色溶溶,霍枕宁纳闷地看着他的手。
“做什么?”
他晃了晃骨节分明的手指,声音里带了几分纯质的清气。
“疼。”他用眉眼示意是那丛芍药花干的,“伤到手了。”
霍枕宁不懂他要做什么。
刀砍箭刺,哪一样他没扛过,此刻扎了点刺就喊疼,这不是碰瓷是什么?
她斜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嘲笑他:“才刚还说比姜鲤可靠,这会被刺了一下就喊痛。”她又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却正对上他的眼眸。
他的眸中有鲜少能见到的哀楚,恳切地看着公主。
公主慌了一下,挪开了眼光。
不能上他的当,不能入他的圈套。
公主默默地告诫自己,冷着脸叫木樨:“姑姑,来给他包扎一下。”
木樨远远地应了一声,走了过去,把江微之的手拿起来一看,吸了一口气。
原来,他的伤处在虎口,被那芍药根剌破了一道口子,血珠子极慢的冒出来,落在脚下的泥里。
霍枕宁眼神落在那处伤,心里有丝丝的异动。
木樨有些许的慌乱,温声道:“这可怎么好,手头也没有纱布……”
江微之说了声不必,幽怨的眼神又看了公主一眼。
“多谢姑姑,一时回去再处理罢。”他对木樨说话,眸中的星芒却望住了公主,“不碍事,疼上一夜便过去了。”
木樨愕然,这般小伤口,还会疼上一夜?
眼见着公主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木樨旋即了然,替殿帅加了一把火。
“十指连心,怎么不疼?殿帅回去小心莫沾水,兴许能少疼几分。”
江微之嗯了一声,垂目向公主道:“臣送公主回宫。”
他话音未落,公主的手里却多了一方帕子,往他脚前一扔。
“别送了,一手血的,我看了怕,包起来吧。”那方帕子飘飘着落在了江微之的眼前,公主扬长而去。
江微之眉心舒展,清浅一笑,俯身将那方手帕拾起,哪里舍得用它来包扎。
得了公主的一方手帕,那不值一提的伤口,简直不算疼,那是甜。
公主一路静默,快到宫门前,才猛的停住脚步,扭头同木樨说话。
“姑姑,方才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她百思不得其解,歪着脑袋问她,“那么小的伤口,我怎么会可怜他呢?”
木樨浅浅一笑,有些洞明的意味。
“殿下心疼他吗?”她问的直截了当。
霍枕宁犹豫不定,踟蹰了一时,才道:“我说不上来。”
木樨笑了笑,扶住了公主的手臂。
“不要紧。”她宽慰公主道,“殿下可知,可怜是比喜欢还要可怕的一件事。”
公主似懂非懂。
木樨静静地陪着公主进了寝殿,月华如水,小小的公主眉头不展,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一种情绪。
喜欢,一定会有消散的那一刻。
从前的公主,一腔热血的喜欢着江微之,世事轮转,那份喜欢似乎消弭殆尽。
江微之,近来常请公主垂怜。
公主今夜果然垂怜于他。
沐浴更衣,入那锦裘被,公主眼望着上方云丝帐柔软的云顶,只觉神思杳杳,殿外那一轮快要圆/满的月,明瑟可爱,公主静静看着塔睡去了。
木樨吹熄了一盏地灯,静静地在小榻上入眠。
目下不懂,慢慢地,总会有懂得那一天。
目下理不清的,慢慢想,也总会有想明白的一天。
同一轮圆月,月华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江微之的肩上。
他在殿前司,仔细点检了诸班直,又同姜鲤会了个面。
他同姜鲤私交不多,却知姜鲤是个甚为谨慎之人,二人将今夜太液池之事细细梳理一番,这才发现,那齐贵妃蠢笨如驴,自己作了个大死。
“殿帅想要的是什么?”姜鲤神情缄默,问向江微之。“您可以相信我。”
江微之是知道姜鲤的底细的,此时听他剖白,清浅一笑,夷然道:“陛下所求,便为我所求。”他望住了姜鲤的双目,“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姜鲤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时,低声道:“殿前司为陛下解忧,我只为公主解忧。”
江微之凝神而默。
姜鲤的确在为公主解忧。
他没有做到的,都由姜鲤代劳了。
他默然,许久才道:“朝廷不日便会颁旨,收回九边收取盐税之权,边境恐会动荡。届时我会领禁军征讨。公主的安危,还需仰仗步帅。”
他统领禁军,是姜鲤的上宪,可他此时却尊称姜鲤一句步帅,可见其真心。
姜鲤应了一句不敢,同他说起齐贵妃来。
“……她一向谨小慎微,这些时日的威风,不过是因着其兄长日益扩张的势力,今夜之事过后,她一定不会伏法,而会将事情推在她的婢女头上。”
江微之嗯了一声,同意姜鲤的说法。
“收回盐税的旨意一日没颁布,陛下便要稳住九边一日,齐氏这回能保住性命。”
姜鲤点头认同,问起他的伤势。
“殿帅如今伤势可好些了?”他想到了那一日江微之为救公主,而被埋雪下,有些动容。
虽然还有些后遗之症,但江微之不愿在他的面前示弱,说了一句没什么大碍了。
“陛下夺情,我也只戴了四个月的孝,不过家国大事,当为首位。”他站起身来,手上的伤露了出来。
姜鲤果然去问他的伤处。
“殿帅的手?”
江微之哦了一声,淡淡道:“方才送公主回去,不小心被剌到了手。”
他忽的想起公主对姜鲤的信任,一股子酸涩之气涌上喉头。
他有意无意地从袖中,将那条绣着海棠的帕子拿出来,轻轻盖在了已然凝固的伤处。
他看向姜鲤,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在说一些天气晴暖的闲话一般。
“公主甚是心疼,拿她的绣帕为我包扎了一下。”
十九岁的殿前司指挥使,眉间眼角满是春意,炫耀似的给姜鲤看他得到的这一方绣怕。
幼稚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哎,我也想固定一个更新时间……
可是手速真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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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静谧,木樨知趣往那墙下站了,她周遭只有他,清正的眼眸,中有星芒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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