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望着她落寞的背影,忽然觉得公主有些可怜。
只是还没有看着公主消失在山头,便有一位校尉喊住了他。
“郑虞侯,节使叫您同他一起,去庙头镇的集市买纸砚笔墨。”
霍枕宁何尝不是?她尤其想念仁寿宫侧殿那张柔软温暖的床。
“慢慢想吧,总会想起来的。”她随意地搭了一句话,往自己所居的那个山头慢慢走去。
郑敏一愣神,昨日不是买过了笔墨?
节使既然如此说,那便跟着去吧。
郑敏出了帐子就怂了,心虚地用肩膀撞了一下霍枕宁,小声地说:“殿下,您该走了。”
霍枕宁踢踢脚下的小石子,点了点头,也小声的回应他:“行吧。”她有些失落,“这是谁的靴子,臭死了。”
郑敏矢口否认拿的是旁人的,郑重道:“这可是末将的新鞋,一回没穿过!”他见公主情绪平稳并没有打算追究他方才的无礼之举,有些心虚,“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早些回去的。行军打仗太累了,末将都记不清上一次睡在床榻上,是什么时候了。”
日头移往中天,细碎的金芒落在帐边上,矮矮的小兵握紧了拳头,肩上落了一斜碎阳。
江微之的眼光在她的肩上那点点碎芒略一停顿,旋即收回了目光。
波澜不兴的双眸中,倏得闪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霍枕宁垂首,仔细回想着平日里郑敏如何同江微之说话,稳下心神,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道:“卑职……听乡君之信,一时失言。”
郑敏手心里汗津津的,紧张的快要窒息了。
公主啊公主,好不容易节使将您给说走了,您又再来,也太上杆子了吧。
暴露了?
郑敏的心里又是一阵哀嚎:你不过是个传令兵,只能自称标下,怎么还来了一句卑职……
“无妨。”
霍枕宁心跳如雷,慢慢地转身跟在郑敏后头出了帐。
他再度低下头,去看那副地图,那些山水深涧入了眼,却再也入不得心。
郑敏用脚踢踢霍枕宁。
节使这几日心绪差到极点,无人敢接近,您若不是公主之尊,恐怕也得不到一个好脸色吧。
愁绪满怀的河西节度使江微之,面上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心念一动,冲着山头大声喊道:“公……小公,随本将军出去一趟。”
霍枕宁心里一跳,笑着转了身,黑黑的脸上满是灿烂的笑。
见到这样的黑小兵同郑敏一同而来,江微之并没有吃惊。
霍枕宁紧张地站在江微之的影子里,一想到一会儿要骑马,登时有些打颤。
江微之并不看她,过了一时,便有一辆火头兵采买粮菜的马车驶来。
高头大马拉的却是一辆板车,想必平日拉的都是些蔬菜,车架上有些腌臢的痕迹,只是板车上有一件宽宽大大的玄色衣衫,铺在上面。
江微之翻身上了马车旁的骏马,下巴微扬,示意郑敏驾马车。
“一时你来抱那些纸。”
说罢,修长的双腿一夹马肚,策马而去。
霍枕宁忐忑地上了板车,由郑敏拉着,嘚嘚有声的,往那庙头镇而去了。
庙头镇距离牙狼关颇近,说是集市,却早已败落,只有寥寥数肆铺开门做生意,倒是有一家笔墨店,郑敏进去买了两卷黄麻纸,交在了霍枕宁手上。
霍枕宁抱着厚厚的黄麻纸,不解其意——打仗还需要纸吗?
再到那卖酒的肆铺打了二两酒。
霍枕宁越发的看不明白了。
这般采购下来,已然近了午时,马车东拐西拐进了一户农户,郑敏得了江微之的令,跑去同农家商议,愿意用十两银子换一顿饭食。
纸搁在板车上,霍枕宁谨慎小心地站在江微之的身旁。
秋末的日头还有些余威,照了他一半的脸,阴郁黯然,另一面的脸颜色疏朗,仍是清隽的模样。
那农家做不出什么精致的菜式,一时功夫端上来一些肉食,闻上去倒也香气浓郁,令人垂涎。
霍枕宁这些时日以糕饼果腹,食不知味的,此时见了肉食,食指大动,横竖戴了帽盔,遮住了上半部,便也不遮掩,由郑敏陪着,用了午餐。
郑敏见节使并不一同用饭,记着方才他的嘱咐,便将那二两酒倒了些,劝着公主喝了两小盅。
酒足饭饱之际,江微之进来,命郑敏研墨写信。
霍枕宁暗自哦了一声。
是用来给璀错和家人回信的么?可也不需要这么多纸啊?
江微之沉声口述,一字一句,渐渐入了霍枕宁的心。
“……父兄在外行军多艰,常有不达天听之事,儿子身在帝京有心无力,唯有求娶江都公主,谋求圣心。”他面色沉如水,语音不带一分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身无关之事,“公主娇纵任性,不是良配,臣对殿下,尊重敬爱,不掺杂分毫爱恋,母亲知儿子心之所爱,尚公主一事,还望母亲再斟酌。”
他念一句,郑敏写一句,写到后来,手已然颤抖地写不成字,斗大得汗珠从额上滴落下来,再滴上那黄麻纸,洇晕了几个字。
气氛沉寂的紧,江微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家信,声音像是雨打青叶,沉郁悠然。
霍枕宁颓着眼,肉眼可见的难过从眼睛里漫出来,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原来,他真的是不爱她。
早先的无数次拒绝,是遵从了本心。
中间儿的自荐尚公主,不过是为了在外行军的父兄。
她涩涩地想着,那一句“臣以一敌万”是假话么?
那一树缀满了星子的柏树下的吻,也是假的么?
她不禁抬头去看他,仍是那副清俊疏朗的模样,如玉一般的面容、如松柏一般的身姿。
他却并不看她——为什么要看她呢,她此刻不过是一个黑黢黢的小兵,微不足道的一个过路人。
所以才会毫不遮掩地将这些话写下来吗?
她仰着头,忍了下夺眶而出的泪水。
眼前的将军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他坦然地看了一遍郑敏书写的信,待字迹风干了,才细致地卷好,递在了霍枕宁的手上。
“今日是你来送信,那便还由你送回去。”
他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郑敏闭了闭眼睛,不忍心地看了霍枕宁一眼,又追了出去。
酸楚由心底泛上,她揉了揉忍的极累的眼睛,拿起桌上的小小酒壶,一饮而尽。
这才追了出去——再怎么样,总要回去才是。
一路无言,许是那酒的后劲儿发作,霍枕宁昏昏了一会儿,睁眼就到了营帐。
她两腿翘在板车外,因醉酒还红通通的面庞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困的快要睁不开了。
她伸出双手,对着过来扶她的郑敏嘟嘟囔囔:“抱……”
郑敏吓了一跳,警觉地看了一眼正要离去的江微之。
江微之的背影僵了一下。
郑敏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将自己的身子转过去,弓着背道:“我背你吧。”
霍枕宁闭着眼睛,一脚踹过去,正揣在郑敏的屁股上,将他直踹到地上。
郑敏趴在地上,哎哟了一声,却听身后有脚步声,江微之默默地走了过去,弓下身子,将她背了起来。
郑敏不自觉地去啃地上的草,假装没有察觉。
心下却自忖:“……原来早就知道是公主假扮的?”
秋末的边陲起了风,不胜酒力的公主醉的不成样子,她伸手环着他的脖颈,不由自主地贴紧了他。
她的鼻息轻轻,说着呓语。
“昨儿夜里,我梦见了你,也不知道是你想我了,还是我想你了……”
她本就是个娇气甜腻的小小女儿,此时醉了酒,声音愈发的绵软。
“我梦见世上最好的儿郎,手上受了伤,所以想来问问他,疼不疼?”
疼,很疼。
世上最好的儿郎背着她,像是背着山河万顷,重的挪不开步子。
他走的慢极了,仿佛眼前便是万丈深渊,快走一步,便会堕下去。
他的心也沉沉,有着一腔破釜沉舟的孤勇。
背上的人儿还在痴痴地说着呓语。
“我还梦见你同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她说着,闭着眼睛笑了一下,可一霎儿又开始啜泣起来,“我知道了,都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打搅你了……我离你远远儿的,让你就算拿着千里望,都望不见我……”
江微之顿住了脚步。
她好像睡着了,一点儿声息全无。
他再度走了起来,将她送进了山那边的营帐。
她沉沉地睡去了,安静的样子,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江微之将手自她的手中抽出来。
决绝地走了出去。
郑敏迎了上来,却追不上他的脚步。
到了夜间,郑敏将黄麻纸裁好,分派给了两千名护国军,人手一张。
写遗言。
明日奇袭战,两千对六万。
必死。
夜深时,郑敏去江微之的帐中,却不见了节使的身影。
那矮几上有一张黄麻纸,纸上墨迹干透,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臣怕错过你,又怕辜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一个人的性格轻易是不会变的,对吧,公主骄傲自负,听不懂话,稀里糊涂的,又是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前两次的拒绝,第一次来的突然,以公主的脾气性格,是不会相信的,第二次,又是公主任性妄为,害死了几个保护她的侍卫,江微之拒绝她,她想通了,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唯有这一次,江微之在她以为的她不在的时候写的信,是心里的真心话,她才会醍醐灌顶,彻底醒悟:原来,这个人真的是不喜欢她,之前的吻不过使逢场作戏。
这时候,公主才会真正地伤心、失望以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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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啊,且不说她此时带了帽盔,穿戴了齐齐整整的护国军甲,只说方才那一声回话,压低了声音,只不过“哥哥”二字实在不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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