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唐声声先前并没有来过荆山派,记忆中确实一片空白。只是平日里听尹青河说起旧事,心里大致勾勒出一个轮廓。
等她当真到了荆山,却又发现自己的想象还是太过逊色了些。明明京城已经足够繁华,皇宫也是一等一的富丽,可与修真界相比,还是难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荆山的房屋多用青砖黑瓦,来往弟子只穿蓝白二色,看上去并不华贵,简朴到让唐声声觉得亲切。然而荆山又处处显示出非人力所能及的美景,明明已经是最热的盛夏,荆山结界中却依旧温暖如春。
宗门旁的景山被直接从中间劈了开来,露出其中如金似玉的山石。八十一丈光滑的玉石之上,以无涯剑意写就的字迹潦草,却不乏潇洒恣意之气。
“天道九剑,尽归荆山。”
行文间有些“天下三分明月夜”的意思,却无半点“二分无赖是扬州”的谦逊,反倒透着一种“本该如此”的傲气。唐声声忽然意识到,尹青河虽然平日里对自己颇为耐心,堪称一等一的好脾气,但其实也是个相当骄傲的人。
原来是宗门风气如此,怪不得别人。
这一次尹青河在京城陪伴她的时间确实太久,所以一回来便被众多繁琐的事务淹没。不是衡山派宗主爱徒突破大乘期需要派人带礼物前去贺喜,便是门下城镇出现了吃人的水妖希望宗主亲临。唐声声说不必管她,她想自己一个人在荆山四处走走。尹青河一想,唐声声在结界中确实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便嘱咐她不要随便跑出荆山,安心等他回来,之后便暂时离开了崇明殿。
唐声声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地应下了,然而她必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地待在尹青河的房间里。她从前不愿意来荆山,是因为不想被别人认作声声,平白惹出许多事来。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唐声声到底还是不能对尹青河的情意完全无动于衷。
她想要更多地了解尹青河,第一步便是离开京城,到他从小生长的荆山派看看。
崇明殿很大,许多屋子都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前山种了满山的木兰,后院之外便是一林的梅树。唐声声听说尹青河如今还没有徒弟,只相中了一个先天剑心,还没来得及把那孩子从他爹娘手里接走。因此骄山上除了当值弟子之外几乎没什么人。她在崇明殿内沿着墙根四处走了走,忽然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
在书房的时候,唐声声从门口走到尽头,足足走了四十八步。但在隔壁尹青河卧房之内,她却只用四十五步便走到了墙前。
床后有密室!她几乎一瞬间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返回尹青河卧室之中。手掌按在空无一物的墙上,原本光秃秃的白墙上跃出一道光屏。
“请输入密码。”
唐声声试了几个尹青河可能会用到的数字组合,都不对,反复跳出的红色提醒搅得唐声声心烦意乱。忽然之间,她想起了后院的梅树,脸色一变再变。
她曾经听尹青河说起人间一种用数字来写诗的手法,用不同数字给诗词中常用的意象编码,最后满篇的情意便藏在了数字里,不懂的人只会看到满纸的数字,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关窍。
而与梅花相关的编码,唐声声只看过那一首抄录的悼亡诗。说的是诗人与故人被迫分离多年不能见面,痛苦得几乎要肝肠寸断。
“六一一二一一。”一片梅花相思。
密码正确,墙体自动下沉,一如唐声声复杂难言的心情。长到看不见尽头的楼梯出现在唐声声面前,通向地下的密室。
密室之中,依附画卷而生的声声幻象还漂浮在空气中。和唐声声几乎一模一样的幻象穿着一身蓝白道服,漂亮得简直不似真人,安稳合目沉睡。唐声声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目光落在那沉睡的少女身上。她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一道虚影并不是自己,而是尹青河百年前去世的小师妹。
唐声声忽然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九
尹青河意识到,唐声声的心情似乎很糟糕。
荆山下属地界出现了实力强大的水妖,本来并不需要尹青河亲自出面,随便打发池宁风他们解决一下就行。但尹青河怀疑那水妖是当年从自己手中逃走的银利,不亲眼去看一看总不放心。
然而并不是银利。他顺利杀死了吃人的水妖回到荆山派,想带唐声声出去随便逛逛散散心。没想到唐声声好像哭过了一样,眼圈红肿,也不爱搭理他。
“出了什么事了?”尹青河只能靠猜,“门里有弟子冒犯你了?”
“没有,我按你嘱咐的做,根本没出你家崇明殿,哪里有别人冒犯我的机会。”唐声声背对着他切白菜,恶狠狠地一刀又一刀,不像是在切菜,倒像是在切人。
“那你到底——”
尹青河话犹未了,忽然听到唐声声“呀”一声,急忙闪身上去看。切到手指的唐声声捂着伤口,鲜血一滴滴落在砧板上。
“怎么这样不小心?气性大也不要迁怒伤到自己。”尹青河正要给她包扎,忽然闻到血腥中一种熟悉的味道,神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他在受伤的小师妹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如今终于出现在了唐声声的身上。
唐声声不知此次受了什么刺激,开始血脉觉醒了。
以尹青河的想法,唐声声自然是留在荆山派的好。一旦唐声声血脉正式觉醒,天帝都邑的结界都未必能拦得住那些觊觎神兽血脉的妖魔鬼怪。唐声声留在荆山不仅能得到最好的保护,还能跟随自己修行。
然而唐声声随着血脉觉醒,气性也变得大了起来,不仅总是反复无常发脾气,不允许尹青河近身。还坚持要回京城,不然就不和尹青河说话。
与此同时,唐声声的身体也在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尹青河一开始还以为是血脉觉醒给身体带来的负累,毕竟唐声声这辈子只是人身,可能一时半会儿负担不起神兽血脉。然而如山的灵药给唐声声喂下去,她衰竭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停止。
好像她身体之中多了一个无底洞,在源源不断地蚕食着唐声声的生机。
夜来尹青河再也无法入眠,握着唐声声的手,注视她苍白病弱的侧脸。
“别离开我,”他重复这一句,“别再离开我。”
因为困倦陷入昏睡的唐声声自然无法听到尹青河的话,她沉睡的样子与封魂术制造的幻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单弱些,没有从前那般英气勃发。
不知过了多久,眼中满是血丝的尹青河忽然想起了柴桑秘境的传闻。他吻了吻唐声声的手指,转身离开了天帝都邑,御剑飞往遥远的洞庭山。结界重新张开,没有人能够进入其中打扰或者伤害到其中睡着的唐声声。
中州困于心魔的金丹期修士,往往会走一趟洞庭山,经历柴桑幻境中的考验。据说通过柴桑秘境的修士,去除心魔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尹青河向来不屑借助外力刺激自己突破,无需通过柴桑秘境的考验便顺顺利利地过了结婴心魔。然而师父还在的时候,尹青河曾听他说起柴桑秘境的传说。传闻说洞庭山一派的开山祖师在柴桑秘境中连跳两个境界,并非只是仰仗了其中去除心魔的力量,而是碰到了秘境深处关押的神界神兽。
一人一兽一见如故,于是神兽传授给了这位修士一点修行的心得与领悟。得到神界指引的修士窥破天机,就此成就了洞庭山的开山祖师。尹青河想,如果他能够在柴桑秘境中找到那一位获罪神兽,唐声声眼下的困境必可迎刃而解。
十
昏睡了十多天的唐声声,忽然自结界中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所谓荆山派小师妹的前生。然而她并不是梦中人,只是以一个外人的视角站在梦中,看着那幼小的赤鸟摇摇晃晃从蛋壳中走出来,拥抱昆仑虚之外世界的一生。
世间能称为神兽的凤凰,永远只得一只。在孩子孕育的那一刻,母体的死亡也便注定了。数百代凤凰都是如此更迭,自然也会碰到意外。其中不乏深爱凤凰伴侣的男性,不愿爱人为了孩子死去,选择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
为了避免母体因为留恋人间终结自己孩子的性命,凤凰在孕育孩子的时候会自然产生一种力量,使她们对未出世的孩子产生超越爱自己的母爱。同时她们会小心提防自己的伴侣对孩子痛下杀手,尽可能避免伴侣得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前三个月脉象与常人无异。
原本沉睡了数十年的血脉之力,在唐声声怀孕之后自然苏醒。神兽气息散发出去,被吸引的妖魔正在不远万里地向京城赶来。而历代凤凰中的最弱一只,为了孩子的生存终于觉醒。
她什么都没带走,除了那把有些生锈的柴刀。自从尹青河在她身边之后,唐声声很少动用到那把柴刀,柴都有人劈好了,用刀的利索劲直线下降。她打开缠在柴刀上的布条,重新将刀锋磨好,然后将柴刀背在身后。
如同数年前孤身来到京城一般,唐声声离开得无声无息,没被一个人发现。
经历了轮回转世,唐声声本就比历代凤凰孱弱许多,何况她现在还不是完全体,她觉醒的力量是残缺的。为了减少自己气息的散播,在妖兽的眼皮底下逃出去,唐声声耗尽了自己几乎全部气力,将那些破碎的精魂,残缺的记忆,迷乱的前世仇怨,全部封印进了胎儿的体内。
母体隔绝了胎儿的气息,凤凰的气息自此消失在京城的风中,只留一点余味,勾引着那些疯狂的妖兽前仆后继而来。镇守都邑的衡山派国师察觉到四面八方的妖兽气息,自城门之上现身,凝重地看着那一浪接一浪而来的妖潮。
“能够解决吗?这么多妖物。”穿着黄袍的帝王皱眉。虽然妖族隔三差五便会来冒犯京城,然而像这般大规模的还是第一次。周勤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有国师镇守,又有龙气结界庇护,皇城自然固若金汤,无需陛下担心。”一旁的太监奉承道。
“希望如此。”
十一
丹离,山膏化形,休与山侍神者。化形之后头发原是热烈的红色,然而因为近来山中的流行,他给自己染成了全白,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有资历的神君。
苦山侍神者的日子过得十分悠闲。他们除了看管神器之外,便只有观察人间这一项职责,不需要插手,也不需要拯救,只需要及时向上界汇报,他们就是神界的眼睛。
这一日的丹离正在厨房给兄长打下手,丹火独自烧出的饭菜通常都不太能入口。忽然外面地动山摇,隐约传来树木倒塌山石崩裂的巨响。兄弟二人对看一眼,同时飞身出了厨房,向帝台棋的摆放处狂奔而去。
那是丹离第一次见到尹青河。原本与休与山无缘不能上山的布衣剑修,硬生生将山上挡路的灌木结界统统斩断,孤身上了休与山。许久不用重剑的尹青河握着重剑剑柄,眼睛里无波也无澜。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显而易见便是神器。
“何方大胆狂徒!”优雅轻灵的侍神者在空中亮出利爪,丹离从来没见她这么生气过,“居然敢这般闯上休与山抢夺神器?死上一百次都不够赎罪!”
而尹青河眼中一片空洞,只是机械地举起重剑,然后斩切。凌厉的剑气以尹青河为中心飞速扩散,瞬间便将领域中的一切全部绞碎成片。四面飞沙走石,树木凭空蒸发,溪流被硬生生斩断,足足半个时辰未能流出半点溪水。
休与山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而带来这场人祸的修士,居然是个想偷取神器的小贼?
丹离瞳孔微微一缩:“化神巅峰!荆山派宗主?”
只是一错眼,尹青河便凭空出现在了亭中,伸手便向帝台棋抓去。
“拦住他!”其余侍神者同时扑上前,誓要和尹青河斗个你死我活。暴脾气的丹火直接现出了原形,一爪向尹青河抓去。
“都住手!”丹离厉声道,“他拿不走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当真未能如愿搬走帝台棋盘的尹青河骤然抬眼,眼神锐利地看向远处的丹离。几位侍神者冷静下来再看,忽然察觉出了来人灵魂的缺损之处。
山膏爪子锋利,已经落在了尹青河的身上,一爪抓破了尹青河的布衣,留下五道深深的抓痕。然而尹青河岿然不动,半点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为什么说我拿不走?”尹青河只看着丹离。
“因为你没有自我。”丹离向亭子走来,“你现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到底为什么要来休与山?”
“我需要神器。”尹青河不带半点犹豫,回答得飞快。
“你为什么需要神器?”丹离再进一步,循循善诱,“神器可以帮助你做什么?”
“有人告诉我,帝台棋可以暂停棋盘之内的时间,可以帮我救一个人。”
“谁告诉你的?你又想去救谁?”
尹青河脸色一会儿迷茫,一会儿狰狞,像是陷入了思索之中,但是未能得出结果。
“你被人拿走了一部分的自我,而这一部分恰好是使用神器需要付出的代价。”丹离怜悯地看着他,“何况如今你连想救的人都不记得,就算强行将神器夺走,你又能做什么?”
失去了记忆的尹青河被一点残留的执念支配,孤身杀上休与山,然而他却不能回答出丹离的问题。
“你唯一的办法,只有去休与山求取帝台棋,然后暂停她的时间,强行中止她死亡的过程。但帝台棋起效的时间也是有限的,你必须在这个时间内突破化神期带她飞升仙界,她才能有活转的希望。”
“不然,她会在帝台棋之中生下你们的孩子,然后死去。”
是谁在说话?尹青河不知道。
是谁要死了?尹青河不记得。
四周站着的都是他不认识的侍神者,尹青河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很想去见一个人。好像见到了那个人他便有了所有答案,可以缓解他一切疲惫。
但他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轰隆”一声惊雷,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的青年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一剑插在了亭中的地面上。
然后他仰面倒了下去,没有一丝声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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