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唐师叔当真要走?在这种关头?”杨柳不可置信。
苏染一言不发。
自杨柳拜入荆山派门下,她很少见唐淑月主动离开荆山。除去海内西南那一次,唐淑月受到血统的召唤不得不离开,孤身去了昆仑虚。
只除了这么一次,唐淑月一直长久地驻守在山中,一边提防着可能存在的妖族卧底,一边等着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修真界认定的叛徒林宴和。
对于荆山派大多数人来说,唐淑月几乎在这四年中成为了荆山派的某种象征。只要她还在,荆山派就绝对不会出事。山中那些年轻弟子坚信,即便是南芷率着大军亲临,唐淑月也能在南芷的眼皮子底下将山门弟子安全带走。
因为她是唐淑月。
“林宴和说我应该试着去信任你们,没了我的你们也一样能把荆山守护得很好。”唐淑月眼睛弯弯。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打算试一试。”
如今的帝台神器已经被污染,妫无咎被困在棋盘中生死不知。南芷对荆山派虎视眈眈,只是迫于妫无咎一党的威慑,不敢擅自出兵,唐淑月即便留在山中,也不能再动用神器的力量给予荆山派以庇护。
唐淑月想,也许自己亲身上休与山向众位侍神者道歉,也许还能求得一丝原谅。
“别去。”苏染难得没有第一时间纠正唐淑月的称呼问题,声音沙哑。
想要说什么的杨柳被自己的师父打断话头,原本要说的话也忘在了肚子里。唐淑月看了一眼苏染极不好看的脸色,知道她还在为自己当日没能将贺云书擒下而自我谴责,暗叹一声。
“那是意外,师姐你不也重伤了他吗?”唐淑月安慰,“大乘期不敌元婴,即便贺云书成功逃回岐山派,传出去他们岐山派也颜面无光。”
“何况巫九自己也说过,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贺云书在岐山派的下场会比当日被师姐你抓住还要惨烈。”
而苏染只是摇头:“是我的错。”
错在明知道贺云书是岐山派一手栽培出的弟子,却以为他会与他师父有所不同。
苏染面对着满地横陈的尸体,心中想着的是自己曾经对贺云书存过的一丝柔软。因为觉得贺云书屡战屡败的经历有些可怜,对他想要打败自己进而走火入魔的执念也有些同情,所以日常起居中难免会对他格外宽容与留意一些。
这点“留意”和“手下留情”与前一晚门派弟子断裂的身体对比,几乎灼痛了苏染的眼睛。她开始仇恨自己,愤恨着自己当初的心软,恨到不能自已。
“巫九没有及时发出示警的那件事,我已经问过了他缘由,虽然能理解他当时的想法,但因此折损了我山门弟子也是事实。”唐淑月面色严肃了起来,“说起来其实不是师姐的错,而是我当初考虑不周,因为私下的交情,忽略了巫九并不是我门派弟子的事实。将这么重要的工作交托给外派弟子,还是本身就与岐山派有深仇大恨的巫九,本身就充满了危险。”
“所以要把巫九杀了偿命吗?”杨柳似懂非懂。
“冤有头债有主,动手杀人的是贺云书,巫九只不过是给了他逃跑的机会。”唐淑月道,“何况巫九本身最擅长藏匿,如果他下定决心逃跑,我也很难将他抓……”
话说到一半,一张传音符自唐淑月面前凭空出现,打断了唐淑月的话头。
“我要走了。”唐淑月只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黎师兄此次虽在战斗中受了不轻的伤势,但也因祸得福有所领悟闭关去了。山中事务我已委托给池师兄,其他人我并不放心。”
“连我也不放心?”
“以前的师姐,我自然是信任的。但师姐你也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并不算好吧?”唐淑月将手放在苏染的肩上,苏染只觉得一股热烈的火焰气息从自己的肩膀流入,并不伤人,反而令自己体内多了一份暖意。
这就是属于凤凰的治愈之火吗?苏染想。
“四年前我一个人回到荆山派,带着大家从中州逃走,从那时开始我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决定,会不会使大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唐淑月忽然说。
“但实际上我不可能不会犯任何错,一开始我还会自责,觉得
如果自己当初这么做的话,可以让大家的损失变得更少。但很快我就发现,自责这种情绪并不能改变我犯下的错误,只会让我陷入低落的情绪无法自拔。如果我沉溺于这种自我满足的谴责和自我唾弃,只会让荆山派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所以,不要为了那种人难过。”唐淑月拍了拍苏染的肩膀。她本来就不太擅长安慰别人,这番话已经算是搜肠刮肚后的结果。
原谅别人很容易,原谅自己却很难,至少对唐淑月来说是这样。她虽不清楚苏染为什么会将贺云书的逃脱和弟子的死亡归咎于己身,但唐淑月想,师姐还是不要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会比较好。
立场一开始便泾渭分明,结局也早已注定。当年岐山派和荆山派关系还未差到如此境地时,唐淑月便知道贺云书实力过人,且心性坚忍,天赋远超自己,可也从来没想过要与他交好。
不完全为了林宴和,更多的是因为没有必要。荆山派宗主的入室弟子,还没缺朋友缺到这个地步。
“你犯了什么错,还有自责过?”苏染问,“我怎么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是应该关注的重点吗?”唐淑月有些无语。她潇洒地大手一挥,表示这是无关紧要的问题,随之一跃而出。
杨柳正要追出去送客,却见外面早已没了唐淑月的踪影。
“这么坚决地要一同前行,应该已经把话说分明了吧,那两个人。”
“欸?”杨柳回过头来,却见自己师父的脸上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
“真是的,我都在做些什么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寂寞,苏染却在微笑,带着些许自嘲。原本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少女,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坚冰融化,流成了春日中潺潺的溪水。
同时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冰封在了水面之下。
“师父应该多笑一笑。”看呆了的杨柳回过神来,认真地说。
“嗯?”
“因为会很漂亮,”杨柳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的话,应该很难不会被师父方才的神情打动。”
“……没大没
小。”苏染重新板起了脸。
唐淑月离开院子之后,并未如苏染所想那般直接前去与林宴和汇合。她一声唿哨,通身雪色的白狼凭空出现在唐淑月面前,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然变成一身白衣的少年。
蛇山狼妖山雪半跪于地,头上两只长耳顺着低垂的头耷拉下来:“主人有事吩咐?”
因为山雪的身份特殊,又极为擅长幻术,是伪装身份刺探消息的好材料。因此唐淑月当初命他伪装身份混入妖界,打探妫无咎一派的消息。
如今妫无咎已然被擒,青蛟族如今的族长也到了荆山派,所以山雪没有继续在妖界卧底的必要,接到唐淑月的命令之后便连夜赶回了荆山。
“我有事要出一趟远门,但是对宗门中一些人不太放心。”唐淑月示意他起来说话。
“主人的意思,是要我去监视?”山雪抬起头,长长的耳朵一抖。
“并不是要你一天到晚贴身跟踪,只是平日里记得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唐淑月顿了顿,“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保持一定距离,不要让他发现你的存在,保护好自己。”
山雪的身份特殊,化形的时间晚,又颇为擅长幻术,藏匿伪装的本事比起巫九来只多不少。唐淑月后来将他派去妖界卧底,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山雪的人影。荆山派许多年轻的小弟子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山雪一面,因为他即便在山中的时候,也大多时候选择了利用绮罗幻术隐藏身形。
“是什么人?”山雪微微皱眉。唐淑月以前让他跟踪别人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强调要保持距离。
这次却特地嘱咐了他要保护好自己,怎么看都是相当难缠的角色。
“是……”
唐淑月低沉下去的声音被林间的风卷入云岚之中,怎么也分辨不清。
听清了那个名字的山雪瞳孔骤然放大,露出了相当惊愕的神色。
“可他,不是主人你——”
唐淑月苦哈哈地笑起来。
神葬之所,苦山脚下,赤色草丛中。
红白头发的渔夫坐在破烂的蒲团上打盹。
他的鱼钩上并没有饵食,那些游鱼却还如往常那般簇拥了过
来,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吸引。它们绕着鱼钩团团打转,却也一个都不咬钩。温暖的阳光照在这位疲倦的侍神者身上,为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
“噗通”一声水响,一块石子落入湖中,惊散了鱼群。
“你来做什么?”
渔夫睁开了眼睛。
苦山侍神者众多,妖兽山膏化形却只有三个,最为年长的丹火,头发半红半白的丹离,和年纪最小的少年丹宣。
山膏天性脾气暴躁,最好骂人,但侍奉神灵之人当然不能满嘴脏话,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山膏化形便统统要修十年闭口禅。这正是少年丹宣受到惩罚的第十年,熬过今年,他便可以重新再说话了。
如今丹离问话,丹宣也无法用语言回答。他蹲在自己兄长身边,指了指遥远的赤色草丛尽头,又指了指丹离的胸口。
“有人找我?”丹离重新合上眼睛,“让他找去,不能靠自己力量上山的人,注定和苦山无缘。”
丹宣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如果他有见识过人间的拨浪鼓。他伸出手,用力地捣了捣兄长的胳膊肘。
“小屁孩翅膀硬了是吧?”丹离被戳得一下子跳了起来,“竟然敢吵我睡——”
说话声戛然而止,丹离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青蛟族?”
回答他的是赤色草丛外远远传来的爆炸声响,沉闷得像是夏日夜晚的雷声。
丹宣乖乖地站在丹离身后,一言不发。
“三个青蛟族?”丹离合上眼睛,感知着随风传来的气息。
“不,只有一只青蛟。”他迅速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另外两个都是人族。”
“但为什么,这个气息会显得这么熟悉……”
话没说完,原本整整齐齐的赤色草丛一下子便被拳风掀飞,坚如钢铁可以用来当做箭矢的赤草被连根截断,整整齐齐落了一地。
尘土飞扬,遮住了来人的身影。
丹离目光微微一凝,大手一挥,便挡在了丹宣的身前。丹宣却像是完全不害怕的样子,好奇地探出了头。
“原来休与山对待客人,都是这般没有待客之道的
。”
“毕竟是神葬之所,只对有缘之人打开。”丹离语气淡淡,“客人似乎太性急了一点。”
倏忽起的山风,将漫天灰尘吹去,出现在丹离眼前的是两名青年,一个眉目甚是秀气,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女孩子。丹离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了他身旁另一位青年身上。
另一位青年身着绯衣,眉梢眼角的神情令丹离感到一种惊人的熟悉。但他再细细看去,那青年的五官却半分不像丹离记忆中,二十多年前一身杀气冲上休与山的尹青河。
“……荆山派?”
“正是,”绯衣青年拱手行礼,“在下林宴和。”
“原来如此,你是他的徒弟,难怪这么像。”丹离若有所思。
苦山虽与外界隔绝,但也不是对中州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丹离自然知道,自己的老友尹青河早在四年前便已经去世。如果尹青河承认自己是他的朋友的话。
眼下他看着和当年的尹青河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青年,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废话少说。”那个看起来颇为女相的青蛟族冷声打断了林宴和与丹离的叙旧,“快些将妖皇大人放出来才是正经。”
“妖皇大人?”丹离挑起了眉毛。
侍神者未必修为十分高超,但他们是人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必须始终保持着洁净的躯体和心灵。他们的存在,便是仙人在人间的眼睛,帮助神祗观察记录中州大路上的岁月更迭、沧海桑田。
因此丹离一眼便看出了来人的修为,自然也猜到了他的身份,必然是传说中青蛟一族天赋异禀的族长,妖界四大妖王之首谢端行。
“谢将军原来也会将妖皇奉为自己的主君么?”丹离袖起双手,“如果休与山的情报没有错误,谢将军不是早就已经叛出南芷的麾下,成了自由之身么?”
“怎么如今又冒出一位奉为主君的妖皇大人?倒让我不明白了。”
“他说的不是现在的这位妖皇。”清冷的女声响了起来。身姿挺拔的少女从林宴和背后转出,眉目秀丽,带着淡淡的书卷气息。
“你是……”丹离眯起眼睛。
穿着蓝白道袍的少女微微一笑。
“谢将军所说的妖皇,是万年前那一位青蛟族的天才,理论上已经死去多年的大妖妫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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