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远凝只觉得周慕青的话是他从小到大听到的最戏剧化的东西。
他随周慕青去了祁家,见识了祁家老老少少,祁之岚更为了他开了祠堂,自己的身份居然是江城三大家族祁家的人,而且辈分还不低,连家主祁之岚都得喊自己一声叔叔。
季远凝如堕梦中,如不是听祁之岚仔细解释,他真觉得如梦如幻,老天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甚至可以说戏耍一番。
季远凝还在懵圈,眼看着祁之岚和祁家列祖列宗上香,他木木望着排位上“祁宗”的两个大字,没料想这个陌生的名字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的,祁之岚拉着他一同跪下,祝祷着:“爷爷,如今祁家失散流离的人都已经齐聚,您能在九泉下瞑目了。”
季远凝耳畔似乎有悠远的呼唤,他不由自己随祁之岚磕了这个认祖归宗的头。
之后是家宴,季远凝的银制长命锁被祁家人传看一遍,最后落在季远凝手心的时候,他自己从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居然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是来江城前临时觉得戴上的,他只觉得放在季园那里并不安全,却没想过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提示。
周慕青为他敬了一杯酒,随之岚的称呼问道:“小叔,你还要回云城吗?”
季远凝听这个称呼还是不大习惯,他沾染的江湖气息一时间改不了,他拱拱手道:“周二少,我不回去又当如何呢。”
“小叔,你有没有想过,帮派生活打打杀杀,总不是归属。”祁之岚补充道,“只是不知道小叔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如何,我听说江城三大家族都是经商而富,我既不会经营又不懂做生意,即便有心离开,总要找合适的地方谋生。”季远凝确实对天门山有厌倦之处,周祁二人点在他的心里,他提杯灌了一口。
“小叔,你要是愿意,不妨去我万德商行工作体验一下,如你对做生意有兴趣,我可以教给你。倘若你在云城从商,我万德可为你襄助。做生意最关键的是人心,生意场上许多人只想斗得你死我活,却从不想双赢的策略。我希望万德商行不是那样好勇斗狠的文化。”周慕青这个提议符合他自己认为的双赢之策略,对他周家的万德商行而言,如季远凝愿意做生意,他可以直接借助季远凝扩宽在云城的渠道,同理,季远凝也能通过万德商行撇开天门山的束缚。
季远凝内心权衡着,他想了想就要答应。
“但是小叔,此事有弊有利。你愿意留下,我想办法通过你们顾山主把你留在江城,但是,我希望你能在万德商行体验个半年左右,那时只怕云城天门山里你没在,会有变故,这可是你需要考虑的。而最重要的,是你内心的指引,你是否真心愿意留下,重新学习。”周慕青说话耿直,先把事情道理摆在选择前面。
季远凝低头细细思考。周慕青的话在理,他舍得放弃云城天门山的季先生么?他在问自己,得到的是迷茫。
“小叔不必着急,这几天你好好想一想。决定了就来万德商行,这是我的名帖,后面有地址。我等你。”周慕青从衣袋里取出了名帖,递给了季远凝。
家宴完毕,祁之岚派司机把季远凝送回湖昌会馆。他的脚刚刚想踏进湖昌会馆的大门时,大概是酒劲上头了,微微有阵阵不真实的眩晕。他没有进门,捡了个台阶坐下来,把周慕青的名帖翻来覆去阅读着,在脑子里模糊的记忆着。
天色暗得晚,但晚间天气似乎变了脸,忽然一阵风,他害怕名帖被风刮走,狠狠攥进手心。耳边只听得风在摇动着红灯笼,呼啦呼啦的声音,提醒他是时候该进门了。
季远凝站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衫,今天的遭遇他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来。但是他记得周慕青对他说得话,以及揉在手里硬纸壳做的名帖。
“小季,你回来了?”莫五爷看到他进门,淡淡说道。
“是,五爷。”季远凝没有多说,行了礼准备离开。
“季先生回来没?”就在季远凝转身回自己的房间时,听着有小喽啰打听自己。
“什么事?”季远凝停步问道。
“顾山主有请。”小喽啰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听见季远凝的声音,正准备给他引路,把他带到顾行舒面前。
季远凝随小喽啰而走,只留下莫五爷站在原地,傅石给他送来一盏茶。莫五爷望了望低眉顺眼的傅石,他接过了他手中的茉莉香茶,嘴里抿了一口,眼睛却随着季远凝走了。
“小季,来坐。”自从周慕青为了请他来到帮里,顾行舒对他好奇起来,他想好好了解一下这位足智多谋的季先生。
“周二少请你去了哪里?”顾行舒随口打听道。
“祁家。我在祁家作客,就在那里吃的饭。是我没回来,耽误了帮里什么事情么?”季远凝客套问着。
“没有,没有。周二少说清了要请你吃饭,并没有耽搁什么。”顾行舒笑道。他招手让手下上了一杯茶,继续笑着说话,“小季,喝这个尝一尝,听说是可以解酒的葛根茶。”
季远凝端过来喝了一大口,清甜可口,似乎真的可以醒酒,他的昏沉好了许多。
“你是如何认识周二少他们的,你是才到江城吧?以前从没有来过?”顾行舒问道。
季远凝便把他自己在修元寺中暑,承蒙他们搭救的经历说了一遍,隐去了自己身世的一节,只推说大概是聊得来的缘分吧。
顾行舒点点头,他又谈起苑先生在自己面前对季远凝的夸赞,今天见到他,也有些喜欢季远凝。
“山主,是我保护苑先生不利,让他毁在池三爷的手上。”季远凝见顾行舒提起苑先生,主动单膝跪下请罪道。
“和你无关。我想的到你的处境。我也是做事出身的,全靠自己一双手打拼。我最烦那些论资排辈的规矩。”顾行舒似乎从季远凝身上看到了自己,他扶起他,对他坦诚了自己的经验,“你得狠下心肠,想出头,除了光会埋头做事没有用,谁挡在你的目标面前,就拔掉他,自然不会再有论资排辈的规章了。”
季远凝一下子领悟了顾行舒的意思,这不是怂恿自己对帮中人下手呢?他睁大眼睛望着顾行舒,不可思议的模样。盯得顾行舒心虚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前任沈山主是怎么死的,他一个好端端的人如何能福寿膏就了酒。
顾行舒自己找台阶道:“这只是一个思路而已,当然要按照帮规来。”
“是,我明白了顾山主的好意。”季远凝活泛,顾行舒下台,自己也就坡下驴。
话谈完了,季远凝向顾行舒告辞回房。坐不了一会,莫五爷敲门进来,他探问着季远凝,关心地说道:“小季,我看你今天酒喝得有点多,身体舒服吗?”
“承五爷挂心,顾山主只是关心我,随意谈了谈,问我是如何认识周二少的。”季远凝不想深谈什么,尤其是顾山主最后那段令人出其不意的言论,那些话他打算烂死在自己的肚子里,不愿意通过口舌搬弄是非。
“好,你早点休息。”莫五爷没有再说下去,叮嘱了季远凝几句,就起身离开了。季远凝起身把莫五爷送出房门,他对上了在外面默默等待的傅石,自从知晓阿宁死因后,傅石对季远凝永远都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他和季远凝僵硬点个头,跟随着莫五爷离去的身影。季远凝在心里暗叹一声。
过几天正是顾行舒花琪芳的盛大喜宴。季远凝虽然身在湖昌会馆,也听闻江城不太平。不太平的原因是近来少雨干旱,米价翻着番地疯涨,能支撑起这么大的一场筵席,不说别的,就光米饭就得耗费不少。
季远凝有耳闻湖昌会馆最近有个机密的行动,他和莫五爷傅石还有其他几个分舵来参加宴席的宾客都没参与这个行动。起先一直保密,这场喜宴之后,便没了任何秘密。
季远凝和莫五爷、傅石三人在一桌。听着旁边的帮众议论着。
——你可知道现在这米价如此高昂,这场婚宴的米是哪里来得么?
——哪里?
——我们天门山还有一位“通”字辈的大爷,正是江城三大家族李家的大少爷李绍文,他可是商界能人,这次未雨绸缪,囤积了许多米,打算发国难财,这我们能让他发得?顾山主亲自带队,去致和商行抢回来的。
说话的帮众提起顾行舒一脸崇敬,对这场行动是说不出来的引以为傲。
——可是,李大少不是自己帮众的兄弟么,帮规不许如此啊!
——你真傻,都快饿死人了,还管他什么帮规?先填饱肚子要紧。
莫五爷和傅石听了在私下窃窃耳语,季远凝想起顾山主和自己谈的一些话。他并不在意帮规如何,他眼中只有目标,无论什么手段只要达到目的,都是允许的,管他帮规、规矩如何。
季远凝并不意外。只是他不会说他心里并不赞同、甚至反感这一点。他此刻忽然可以理解周慕青关于“双赢”的感叹,好像对于双赢,更加深了一点想法。
一瞬间,季远凝心中升起了一股没头没尾的失望,他清楚地感受到这股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失望。
是时候从心出发做出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