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涛陪着他坐下来,慢慢细细和他道来。没想到邢涛一个粗莽汉子,还能如此粗中有细。
他望着滔滔江水道:“我有个想法,小季,你想听吗?”
“什么?”季远凝抬起头来,他掏出手帕擦去了残余的泪水。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并没有找到林小姐的尸体,那万一林小姐并没有死呢?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
“……”季远凝没有回答,邢涛的话就像对着他的心湖扔下来一颗石子,虽然微小渺茫,但总归是一种理想。没错,万一呢,“如果真能这样,即便她躲起来不见我,我心中也是舒坦的。”
邢涛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背,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小季,我要和你谈点正事。这次五爷出任舵主,你感觉没有,他有点变了,变得深不可测啊。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他的想法。”
“邢大哥,你有所不知,其实这才是五爷的真实个性。”季远凝跟着邢涛的思路走,说出来心里话,“我了解五爷,这么多年,他是真正的隐忍,所以舵主之位我宁可让出,一是他资历深,二是即便这个位置我坐了,我也坐不稳。”
季远凝现在谈起帮中事,悠远地仿佛置身事外:“他提拔傅石,给了金兵部于他,礼户部于我,这是一招出乎意外的人事变动,我以为他会把金兵部交给邢大哥你,没料想他着意提拔傅石,而这深层的目的,就在于克制我。”
“小季,你会不会想多了?”邢涛问道,“我在五爷身边担任警卫和负责所有的内务,我觉得这个职务我也当得。”
“邢大哥哟,傅石是五爷一手培植的,一直在做警卫方面的任务,熟练度和警觉度不比你邢涛好?”季远凝笑了起来,“把你们两个换一下,这就把傅石摆在明面上,公开表明制衡我。而五爷对你邢大哥的看法改变,也和我有关,他认为你屡次不通报他襄助于我,立场不再那么坚定。你看看,下一步,就是傅石会和我有矛盾。”
“你们本身就有矛盾不是。”邢涛道。
“没错,阿宁是最好的契机。”季远凝点点头,他叹口气。这就是他为何对帮里的事情愈发不热衷的缘故,他不怪莫五爷,毕竟他得到了顾山主的印信,除了自己,不论是谁作为下一任舵主,都会对自己耿耿于怀吧。
邢涛读出季远凝的退意,跟着叹口气。两个人望着皓月当空,凌乱无章的江水水面碎影,心情也芜杂起来。
“如果我急流勇退,该干什么……”季远凝自己喃喃自语,他在问邢涛,亦是问自己。
“小季,本帮创立以来,除了除名的、死去的,还没有退出过的,你当是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岂有如此简单!这种事情不要再想了,更不要同别人讲。”邢涛洞悉了季远凝的想法,不由大惊道,再度拍拍季远凝的肩膀。
“我懂,谢谢邢大哥你的提醒。”季远凝道。
今晚他是和邢涛交了心,两个人在月光下坐了半晌,风吹得两人毫无睡意。
季远凝的话第二天果然应验了,季远凝带着微黑的眼圈来到了礼户部。他照旧翻看着这些天需要开香堂的计划簿子,还在和手下人说话,脑中思索有条不紊安排着,就听见门“啪”地被人踹响了,他放下簿子抬眼望去,是傅石直接踹开了大门,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来。
季远凝给门口机灵的手下一个眼色。手下果然趁着傅石不注意,飞奔出去禀报莫五爷。
“傅石,你来干什么?”尽管面对着傅石的来者不善,季远凝仍然摆出客套的神色,他并不慌张。
“姓季的,你少假惺惺。我来问你,林小姐怎么死的?”傅石直接怼上了季远凝。
“落水身亡。”季远凝轻描淡写掩盖着他心里的一痛,他以为这么多天过去了,时间会愈合所有的伤口。傅石当着所有人的面忽然撕扯着他精心掩饰的伤疤,他还是感到揪心的疼。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用快速跳过来掩饰。
傅石不停则已,一停来了气性。他几步奔过来,揪住了季远凝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阴沉暗哑,似乎在忍着气。
“落水身亡。”季远凝对上傅石的眼眸,他撇开了头。
“你为什么不敢望着我!”傅石吼道,“林小姐是不是你推下水的?”
“……”季远凝起先是沉默,他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承认了,“是,是我。我亲手推她下水的。我亲眼看她在我眼前身亡的。你满意了吧!她林宁是我休的妻子,她本就该归属我处置,即使我休了她,她依旧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傅石凭什么来向我质问她的事情?”
季远凝狠狠咬着牙,他甩出这样霸道的一句话打算堵住傅石的嘴。
傅石没料到得到的答案真的是季远凝,心恨他的狠,想起林宁生病怏怏沉默的样子,还有玉溪庵里曾经行尸走肉的模样,内心真如一只吹到极致的气球再也承受不住多一口气,他一拳就向季远凝隽逸的脸庞上招呼而来。
这一拳狠狠砸在季远凝的鼻梁上,疼得他立时眼泪满眶。季远凝撑不住,他捂住鼻子蹲下身子,好半天才缓过来。缓过来时,又捱了傅石一拳,这一拳打在他的背上。傅石很有气力,这一刻他只顾使蛮力打季远凝,全然不顾章法,莫五爷赶过来的时候,季远凝已经倒在地上,口鼻处全部淌出了血丝,蜷缩成一团,哪有季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风度。
邢涛看出季远凝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似乎意志上也没有求生之欲望。他甚至不曾求饶让傅石停下,可以说季远凝在借着傅石的手“精神上”肉体上责罚他自己。若不是手下人对傅石有所劝诫,想傅石会下更重的手,季远凝还有没有命保,未可知。
邢涛也顾不得什么立场、站队,还有莫五爷对自己的看法,他三两步跑过去抱住了季远凝,对傅石吼道:“你再打他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上还有旧伤,他被薛家夫人捅的刀伤很重,他根本承受不了你的重击。他是我们的兄弟啊,傅石你怎么为了个女人对兄弟下手!”
邢涛一时气急,还是莫五爷听了心有触动,他急忙让人扶季远凝躺着,更安排手下请最好的医生来。
莫五爷呵斥傅石道:“混蛋!傅石,你从哪里听到这么捕风捉影的消息,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打小季。你不是不知道他伤过,你还下这么狠的手!你是鬼迷了心窍,枉我这样器重你们,一个个烂泥糊不上墙!”
“傅石甘愿领罪。”傅石冷静下来,他还是得到了季远凝的亲口承认,为了林宁胖揍他一顿,值得。傅石一点没有悔意,他望着鼻青脸肿的季远凝,脑中对林宁的幻象笑了笑,配上了声音:我为你报仇了林小姐。
“开中和堂吧。”莫五爷觉得得给傅石一个辩解减刑的机会。
傅石突然跪下叩头:“不必了,五爷。我知道帮规,我愿意接受杖责。我这就去韩四爷那里领受刑罚。”
傅石去了。
邢涛望着傅石走得大义凌然的背影,榻上紧闭双目浑然不觉手下穿梭擦洗的季远凝,想起了他们在桃江桥上季远凝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
林宁正式入职了林氏钱庄。她在杨经理手下学习着,陶正礼回了一趟云城,把生意诸事交代给了陈泽,自己急匆匆返回了江城。林宁的工作上的事情也得陶正礼的提点,进步飞快,虽然她的肚子一天天肉眼可见的变大,人的精神却一天天的提振起来,甚至连面色都红润起来。
林宁几次三番请仇姑娘。她说,我林氏给你开比这里高的薪水,我知你识文断字,你做我的帮手如何?之前为了仇姑娘的情绪突变,她还在祁氏成衣铺做助理的时候,特意旁敲侧击打听,后院的浣洗间里并没有发生任何针对仇姑娘的事情。林宁站在浣洗间门旁,总觉得蒙面的仇姑娘心中充满了不甘,她一定不属于这里,她决心为她换个环境。
终于她拿到林氏,有了话语权。第一件事还是请仇姑娘前来林氏换环境工作。
哪知几番提这个话,仇姑娘都是拒绝。一开始她说,不,我不去。我喜欢在祁氏的后院浣洗衣物,那些同事我都认得,他们和我都相处得很融洽。
再次请她,她又是拒绝的话语,她说,不去。你再来说我翻脸了啊。
林宁憋了好些天,等到自己为仇姑娘辟出来专门的工作间,等她同意就带她来参观上岗。她再次到小屋里和仇姑娘商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掰开揉碎了,换来仇姑娘一句话。
她说,不,我这个样子,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你刚上位不稳,多的是人想抓你的把柄,你没必要为了我,承受不必要的风险。而且,我想靠我自己,倘若我是靠你因此富贵,我都会瞧不起我自己。我救你的时候,只觉得你我生气同枝,根本没想过你需要回报我什么,还有你是什么身份。现在,我言尽于此,你请回吧,你再不谈这个我还当你是朋友,否则,你可能再找不到我。
林宁只好悻悻离开。仇姑娘在楼上望着林宁出门上车的身影,盯着给她开门的人很久很久。之后,仇姑娘再没有被房东催过房费,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中还是涌上了一股复杂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