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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下官想要怎样,是既然斗酒,就要斗一个公正公平,况且郑通判又不是耍赖之人。”许和光故意激将郑好,“当然了,若是郑通判不胜酒力,下官代劳也没有问题。来呀,上酒。”
“本官和夏县尊斗酒,关你何事?”郑好有了几分醉意,用力一推许和光,大喝一声,“酒来!不就是洒了半坛酒吗?本官再补一坛,看谁还敢说本官耍赖。”
夏祥有心劝郑好不要意气用事,却见崔象一脸作壁上观的笑意,李恒事不关己地埋头喝茶,徐望山和马清源却是巴不得郑好出丑的样子,他暗叹一声,郑好也太年轻气盛了,竟然成为众矢之的了。
“本官陪郑通判一坛。”夏祥知道今天想要从容收场怕是很难,索性奉陪到底,今日之事,也是让他看清了一些什么。
“小民也斗胆陪夏县尊一坛。”徐望山打定了主意,要跟夏祥走近,他是看了出来,夏祥处事圆润,在崔象面前滴水不漏,面对郑好的咄咄逼人也能从容应对,是个八面玲珑却又识大体懂进退的好官,比起上任知县郝海记强了不知多少,值得信赖也值得追随。
“是本官和夏县尊斗酒,你何必多事?”郑好冷眼斜视徐望山,“要作陪也成,本官和夏县尊一坛,你两坛。”
还真是不怕事情不闹大,崔象也有几分生气了,郑好如此不通人性如此任性,以后如何共事?今日之事,他非参郑好一本不可,就以郑好酗酒惹事、戏弄朝廷命官为由,弹劾他一个无礼无仪之罪。身为朝廷命官,行为不端放浪形骸,上不尊知府下不敬知县,不配为一府通判。
若能一本上奏让郑好罢官或者是调离真定,就再好不过了,想通此节,崔象暗中朝许和光使了个眼色。
许和光和崔象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崔象是何想法,当即笑道:“郑通判这就不对了,你一坛许员外两坛,这分明是欺负徐员外。徐员外在真定也是德高望重的富贾,就连崔府尊对他也是敬重三分……”
夏祥微一皱眉,许和光的话明显有煽风点火之嫌,是在为郑好挖坑,用心险恶,郑好千万不要跳进去才好。
让夏祥失望的是,郑好一听之下顿时冷笑了:“本官并没有欺负徐员外,是徐员外自己非要加入本官和夏县尊的斗酒,是他自找的。”
“好,好,是小民自找的,小民认罚。”徐望山一脸笑嘻嘻的样子,看不出来是被许和光激起了怒火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他朝崔象一拱手,“崔府尊,小民可否借府上几坛好酒一用?他日定当十倍奉还。”
“几坛酒而已,拿去便行。”崔象大度地摆了摆手,哈哈一笑,“斗酒只是图个乐子,不可当真,更不可喝得烂醉。来人,取十坛长春法酒!”
“可是用三十多味名贵中药,采用冷浸法配制而成的长春法酒?”马清源惊呼一声,目露惊讶羡慕之色,“此酒可是贡酒,乃是得道高人叶木平所创,进献皇上之后,皇上十分喜爱,亲笔题为长春法酒。听说此酒具有‘除湿实脾,行滞气,滋血脉,壮筋骨,宽中快膈,进饮食’之功效。”
“正是此酒。”崔象捻须而笑,一脸自得,“本官有幸和叶真人相识,叶真人将药方相赠,本官令人酿造了十几坛,正好还剩余十坛,难得今日高兴,好酒就要与诸位共享。”
“这样啊……”马清源嘿嘿一笑,嘴巴动了动,“承蒙崔府尊厚爱,如此大方要与我等分享好酒,小民也斗胆加入斗酒,不知郑通判意下如何?”
“本官只管和夏县尊斗酒,你等愿意作陪是你等的事情,和本官无关。”郑好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对几人未曾喝过长春法酒很是轻视,此时正好长春法酒上来,他拍开封纸,抱起坛子,一口气又喝了一坛。
大夏时,酒的度数很低,连车曾经说过,“山路近行犹百里,酒杯一举必三升”,能喝三升酒的人,就是海量了。一坛酒看似不少,其实也就是一升左右。
“长春法酒有药效之用,崔府尊不妨小饮几杯,对身体大有好处。”夏祥反客为主,吩咐旁边的管家,“来,拿温碗注子。崔府尊身体欠安,不宜喝冷酒。”
管家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取来一个产自景德镇湖田窑的青白釉带温碗注子。中间为注子,也就是酒壶。注子四周有一个温碗,碗中放满热水,可以温热注子中的酒。
许和光眼光闪动,心中猜疑夏祥怎会知崔府尊身体欠安,莫非他懂医术?
崔府尊点头一笑:“夏县尊有心了……”又微一沉吟,“斗酒如果没有酒令,岂不无趣?郑通判,本官提议一边行酒令一边斗酒,如何?”
“下官没问题。”郑好有了三分醉意,挑衅的目光看向了夏祥,“不知夏县尊敢不敢和本官比试一番?”
“方才本官所提的文武斗酒可不是只说红酒和白酒的搭配,还包括行酒令。”夏祥喜笑颜开,鼓掌说道,“若有艺妓助兴,岂不更好?”
崔象吩咐管家:“唤来艺妓。”
不多时,数名艺妓粉墨登场,姹紫嫣红,各有特色。几人中有人击鼓,有人传花,有人唱歌。
传花者手拿鲜花在几人背后转动。
“我有一枝花,斟上些儿酒。唯有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满满泛金杯,重把花来嗅。不愿花枝在我旁,付予他人手。”
鼓声一停,传花艺妓就将手中鲜花交到身前之人手中,此人就得喝酒。几番下来,多由马清源喝酒。马清源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几大碗。
艺妓传花只是助兴,几次之后,就退到一旁,只管击鼓唱歌,不再传花。郑好早就按捺不住,再加上有些酒劲,挽起了袖子,一拍桌子说道:“夏县尊,说好是你我二人斗酒,怎的都加入了进来?”
“好,现在起,只我二人斗酒。”夏祥眼睛一转,计上心头,“本官出一个酒令,每人作诗两句,且每句诗都要触犯大夏律法,并且罪在徒刑之上。”
此话一出,一座皆惊。众人见多了各种酒令,以罪入令还是第一次听闻。郑好一愣,随即莫名兴奋地大笑:“妙,大妙。夏县尊果然非同寻常,本官先来,听好了——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
崔象微微一笑,以罪入令他也是初次见闻,不由大感好奇。
夏祥想了一想:“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好。”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同时鼓掌叫好。二人再不懂大夏律法,也知道杀人放火必定是大罪。
郑好微一思索,说道:“茶中下附子,酒里投麻黄。”
崔象和许和光脸色微微一变,郑好话里有话,暗指付科杀人一案。
夏祥却似乎有了几分醉意,没有听出郑好的言外之意,他歪头一想:“当街杀命官,背后害百姓。”
郑好举起一坛酒:“你我二人不分上下,共饮一坛如何?”
“好。”夏祥也举起一坛酒,二人碰了一下,同时抱起坛子一饮而尽。
这坛酒一下肚,郑好酒意上涌,有些支撑不住了,他起身离座,摇晃着来到一名艺妓面前,伸手一摸艺妓的下巴:“花下问艺妓,夜深下瑶池。”
“哈哈,这两句诗没有触犯律法,当罚,当罚。”许和光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见郑好有了六七分醉意,忙不迭起身拿过一坛酒递了过去,“郑通判,可不许赖账不喝。”
“本官从不会耍赖。”郑好接过坛子,正要仰头喝个精光时,夏祥起身抢过坛子。
“本官分上一半。”夏祥不由分说地就将坛中酒倒出一半到另外的坛子里,然后和郑好碰了碰坛子,不等郑好说话,一口喝干,“哈哈,痛快,尽兴。”
郑好虽微有不满,却也无法,只好将剩下的一半酒也喝光,大笑说道:“花下问艺妓,夜深下瑶池,夏县尊,这两句诗有没有触犯律法?”
夏祥不假思索地说道:“花下问艺妓,自是不触犯律法,但要看向艺妓所问的是何事。”
郑好笑道:“本官想以三千贯钱为报酬,请艺妓和一个人日夜缠绵,让他床头金尽,无颜回家,最终悔恨自杀……算不算触犯律法?”
夏祥想了一想:“不算。”
郑好又笑:“夜深下瑶池,下的是李商隐的瑶池,算不算触犯律法?”
崔象脸色一变,立时咳嗽一声:“郑通判,不得胡闹。”
李恒也听出了端倪,也是脸色大变,一脸惊愕。
许和光、徐望山和马清源面面相觑,三人不知郑好所说的李商隐的瑶池到底何意。
夏祥心中一跳,郑好此话莫非是暗示他对皇上的病情知道一些什么?李商隐有一首诗名叫《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诗借周穆王西游遇仙人西王母的神话,讥刺皇帝求仙和妄想长生不死的虚妄。晚唐时,好几个皇帝迷信神仙之道,服食丹药,妄求长生,以至服金丹中毒而死。当今皇上也是推崇神仙之术,最是信任道士叶木平,待之以国师之礼。
叶木平不但会炼制金丹,还会炮制药酒,精通岐黄之术。不过皇上对他最大的崇信是炼制金丹,岐黄之术还是信赖金甲多一些。
传闻皇上身体一向康健,自从服用了叶木平的金丹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病倒之后,多有御医恳请皇上亲贤臣远小人,显然是要皇上疏远叶木平。叶木平却数次上书为自己辩解,还开出了为皇上治病的药方。偏偏金甲为人最是真诚,见叶木平的药方正合皇上之病,就又在皇上面前为叶木平美言。
叶木平因此留了下来。
其实夏祥也清楚得很,金甲看似行事简单,随心所欲,其实也很有眼力。金甲看了出来皇上并无驱逐叶木平之意,就顺势为叶木平美言,也好让皇上有台阶可下。
郑好此诗显然是借古讽今,暗指当今皇上和当年的周穆王一样,想长生不老,最终只能是痴心妄想。
虽说大夏风气清明,皇上对民间议论皇家之声向来包容,甚至有秀才题反诗也被皇上一笑置之之事,但郑好却是朝廷命官,借诗暗讽皇上的求仙长生,就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了。况且郑好还有另一重身份——郑氏子弟。
夏祥虽不清楚当今皇上对四大世家的态度,但猜也能猜到,不管是谁当皇上都不希望治下有可以和朝廷抗衡的世家存在。现今四大世家已经远不如唐朝之时辉煌,但余威还在。也和四大世家有意低调行事有关,现今明显有四大世家想要重新抬头之势,不说身份不明但多半是来自四大世家之一的连若涵在商业上的逐步布局,再有郑氏子弟郑好考中进士在真定为官之举,若是再算上李恒是李氏旁支之人的身份,以及卢之月现身真定想要谋个一官半职的举动,再加上崔府尊是清河崔氏之人,小小的真定之地,已然聚齐了崔、卢、李、郑四大世家的全部。
若是让皇上误会郑好是以郑氏子弟的身份代表郑家对他的所作所为嘲讽的话,事情就微妙了。好在世家子弟在外,若非一家之主,个人的言论和家族无关。
夏祥心思电闪,瞬间将事情的里里外外想了一遍,笑道:“李商隐是唐朝人,就算下瑶池触犯律法,也是唐朝的律法,和大夏何干?郑通判,你还是输了,喝酒,喝酒。”
崔象听了出来夏祥为郑好开脱之意,本想就此事抓住不放,又一想,崔家和郑家虽关系一般,却也是世交,不便撕破脸面,况且崔家和卢家一向互相联姻,而近来卢家有和郑家走近之势,不如暂时放下,等以后再寻找机会不迟,就咳嗽一声,站了起来:“难得今日如此尽兴,来,各位同举杯中酒,他日再以酒会友。”
众人纷纷起身,干了杯中酒。此时十余坛长春法酒已然所剩无几,除了崔象之外,都有了六七分醉意,郑好少说也有**分醉意,连路都走不稳了。徐望山和马清源想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他折了一根树枝,拿在右手,左手一提衣摆,右手一扬树枝,嘴中发出一声马的嘶鸣,哈哈一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朝孟郊的《登科后》一诗夏祥自然知道,此时由醉酒后的郑好吟出,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他向前一步,见郑好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忙扶住郑好说道:“郑通判,小心脚下。”
“不要你管,本官没事。”郑好一把推开夏祥,大步穿过拱门,扬长而去,转眼间不见了背影,大笑声中,传来他抑扬顿挫的吟诗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崔府尊请留步。”夏祥站在二堂的宅门,不肯再让崔象多送一步,他拱手说道,“府尊多保重身体,下官研制了一款药椅,可以缓解病痛,他日送府尊一副。”
“那本官就笑纳了。”崔象也不推辞,拱手一笑。
出了真定府,眼前便是奔流不息的滹沱河水。许和光留在了府衙之内,李恒送到了门外,夏祥挥手告别李恒,就和萧五、徐望山、马清源一起沿着河边散步。
“夏县尊,柳长亭和谢华盖来历不明,若用他们为官府做事,怕是会有问题。”徐望山借着酒意,大胆说出了心中想法,“若是以小民之见,小民更愿连若涵连小娘子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这么说,你二人真的就此放手粮食和种粮生意了?”夏祥饶有兴趣地盯着徐望山和马清源几眼,他对二人颇有好感,二人直爽之中有着北方和中原相交地带百姓特有的纯朴和豪放,很好打交道。
“实在是出力不讨好,不赚钱倒没什么,被乡亲指着脊梁骂就不好了。我和望山都是土生土长的真定人,人要脸树要皮,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马清源经今日喝酒一事,对夏祥更是认可,觉得新任知县夏县尊虽年纪不大,为人却是持重,且行事极有分寸,他就看到了希望,“夏县尊,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不是好事,为什么新法就不能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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