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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地月朦胧,夜行人无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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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将近三更时分,曹府门前的夜市依然热闹非凡,别说少年男女有增无减,在欢声笑语中暗传情愫暗送秋波,就连方才险些被惊马撞翻的馄饨摊夫妇,年过五旬,此刻依然精神饱满,毫无倦意,热情十分地招呼每一个前来就餐的客官。

老汉姓马,排行第三,名马小三,老妇姓牛,排行第二,名牛二娘。二人膝下一子,早年外出经商,从泉州出海,南下南海,一去不返,生死未知。二人本来在上京有一处店铺,为了南下寻子,典卖了店铺。南下五六年,一无所获。回到上京之后,身无分文。只得东借西凑几千文,支起了馄饨摊来夜市卖些馄饨,以维持生计。

好在上京是京城,又值繁华盛世,一个馄饨摊,只摆夜市,一日的收入也有百余文,足够二人生计之用。

惊马之事,虽已过于一个时辰有余,二人仍然心有余悸。好在客官络绎不绝,二人忙个不停,顾不上多想刚才之事。待一个妙龄女子和贴身丫环走后,暂时没有客官,二人得以休息之余,不免又说起了惊马。

“二娘,方才要不是夏小郎君拉了我二人一把,我二人说不定就被马踏伤了。”马小三感慨之余,又唏嘘不止,“我二人刚刚怎么傻掉了一样,竟然忘了谢过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太不应该。”

“说得也是,我二人太失礼了。”牛二娘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抹了抹眼泪,“方才的小郎君,多像我们走失的儿子,三郎,要是他能做我们的义子,我做梦都会笑醒。”

“想什么呢?小郎君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还想认他当义子?又不是我们是他的救命恩人。”马小三嘴上责怪牛二娘,其实心里也是忍不住在想,真能认小郎君当义子的话,他和二娘的晚年也算有依靠了,算了,不想了,他何德何能可以让小郎君认他为父?

“要是儿子还在该有多好……”牛二娘叹息声中,又要抹泪。

“店家,来两碗馄饨,要多些香菜多些醋,酱油也要,不要辣菜。”

一男一女两位客官来到馄饨摊前,二人都是二十岁的年纪,男子一袭长衫,瘦脸淡眉,薄唇大耳,眼珠四下转个不停,精明而机警。女子是寻常打扮,也是瘦脸淡眉,樱桃小口,额头光洁,下巴尖尖,虽不是沉鱼落雁貌,也算得上一等的姿色。她头上的朝天髻表明她已是出嫁之女,但神色之间微有凄色,头上白花一朵分外醒目,显然是刚刚丧夫。

马小三和牛二娘见来了客官,忙收回心思,开始忙乎起来。

“七娘,罗大一死,你也是自由之身了,日后遇到心仪之人,再嫁也就是了,不必伤心。”男子落座之后,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桌子和板凳,才请女子坐下,“况且罗大对你薄情寡幸,何必为他伤心?他的死,也是咎由自取。”

“四哥,我不是为罗大伤心,是为自己。”女子坐在男子对面,正好面对曹府,她的目光在曹府门口停留片刻,“若不是爹爹三年前非逼我嫁与罗大,三年来我若全力经商,全有商行今日不会比好景常在差上几分。爹爹偏要让我和罗大成亲,三年间我除了和罗大争吵生气,一事无成。好景常在恰恰是在这三年之内风起云涌,眼见就是大夏第一商行了。真是可恨可气,连家丫头真是好命,没人逼她嫁人,否则她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也是她没有遇到我,哼哼,我要是出手,全有必定可以吞并好景常在。”

大夏之前,丫头多指未婚女子。女孩子在及笄之前,头上都要梳着两个“髻”,左右分开,对称而立,像个“丫”字,所以称为“丫头”。唐代刘禹锡《寄赠小樊》诗云:“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大夏立朝之后,吴楚之人谓婢女为丫头,丫头一说渐有贬义。女子以丫头称呼连家小娘子,是有意轻视。

“爹爹的决定,我也不好反驳,这几年,倒是委屈你了。”男子爱怜地看向女子,递过筷子,“七娘,罗大一死,你再寻个好人家嫁了,罗家的家产,你也一并带上。以罗家的财力,可以助全有商行火速壮大,三五年内吃掉好景常在,也不在话下。”

大夏律法规定,女子出嫁时所带嫁妆,为女子个人财产,再嫁时,可以带走。大夏风气,男子为防止兄弟多分财产,多在婚后以妻子名义购置房产,死后妻子改嫁,也会一并带走。罗大生前以董七娘名义购买了多处房产和商行,他一死,董七娘自然可以随意处置。

“我正有此意!”董七娘接过牛二娘递来的馄饨,用筷子挑起一根香菜,目光再次落到了曹府门口,“王爷说,李鼎善回京,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宋超度之处,另一个,便是曹用果之处。”

“我倒觉得王爷过于小心了。”男子埋头吃馄饨,也是饿了,吃相颇不雅观,他也顾不上许多,“李鼎善出京之前就和王爷交好,回京之后,也应先和王爷见面,怎会去见大势已去的宋超度和曹用果?何况李鼎善此次回京,是被三王爷所逼。放眼京城之中,可以保李鼎善周全者,唯王爷一人而已。王爷只管安坐王府,等李鼎善上门即可。曹用果只一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无权无势,人称睡卿,七卿之中,最为闲散无用。李鼎善若是投奔于曹用果,曹用果哪里保护得了他的周全?”

七卿是指光禄寺卿、司农寺卿、太府寺卿、卫尉寺卿、太仆寺卿、鸿胪寺卿、大理寺卿合称。太府寺因所隶事务繁多,有“忙卿”之称;司农寺因所掌仓库分布很广,有“走卿”之称;光禄寺因掌酒醴膳馐,有“饱卿”之称;鸿胪寺掌四邻各国朝贡,而大夏虽然国势正呈上升之势,但和周边国家仍有战事,是以朝贡者少,故有“睡卿”之称。

“王爷既然认为李鼎善有可能前来曹府,自然有王爷的道理,你我不必质疑王爷的眼线和判断,只管听从王爷的吩咐查看曹府即可。也是王爷太过在意李鼎善,不想他出任何差错。”董七娘小心翼翼地吃下一只馄饨,入口唇齿生香,不由赞道,“好吃,好吃,吃遍上京城,这家馄饨最好吃了。店家,以后我会常来你家。”

马小三点头一笑:“多谢客官。”

一身短衣打扮的马小三面相忠厚,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唇,朴实得如同上京城中随处可见的白杨树。牛二娘也是长相温和纯朴,和上京城中大部分底层的小商小贩并无不同。二人普通得和河水中的一朵浪花一般,没有人会多留意他们半分。

董四哥和董七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董四大名董时长,因排行第四,人称董四,在大理寺当差。董七娘芳名董祈娘,因排列第七,人称董七娘。二人祖上本是前朝重臣,后来家道中落,二人从小相依为命。

董七娘暗中朝董四使了个眼色,她起身添了一些香菜,拿出十余文钱放在一边,假装无意中问起:“店家,刚刚曹殊隽马惊落水,听说有人救了他,那人是谁?”

“是……”一碗馄饨不过三文,客官出手就是十余文,牛二娘喜出望外,开心之下张口就要说出夏祥名字——在曹姝璃问及夏祥名字时,夏祥回答之时,她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忽然脚上一紧,被马小三踩了一脚,立刻知道多嘴了,话到嘴边又生生拐了一个弯,“是一个白面书生,长得可俊了,像个小娘子。”

董七娘微露失望之色:“可知他的名字,又是哪里人氏?”

“摆起四方桌,来的都是客,这上京城是京城,来往的都是天南地北的客官,连番国、胡人都有,谁又记得住一个白面书生姓什么叫什么?客官可是认得他?”马小三唯恐牛二娘情急之下一时失口,就接过了话头,呵呵一笑,“这书生和别的书生没什么两样,就是更俊更白净一些,倒是很配小娘子,难不成他辜负了小娘子的一番情义?”

“呸,屁话!”董娘不由羞怒,想要发作,转念一想又忍住了,索性顺着马小三的话往下说,“不瞒老伯,他还真是负心郎,原本说好等奴家和离之后,他和奴家成亲。现今奴家郎君病死,我来寻他,他却避而不见。世间男人,大多一样薄情。”

大夏朝风气比之前朝开明许多,夫妇二人结婚,除了丈夫可以休妻之外,女子若是不满夫婿,也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双方都同意,是为和离。“不逞之民娶妻,绐取其财而亡,妻不能自给者,自今即许改适”意思是说,丈夫若没有能力赡养妻子,妻子有权利离婚。“夫出外三年不归,听妻改嫁”,丈夫离家三年未归,妻子也有权利改嫁他人。

“呵呵,呵呵……”马小三含蓄地笑个不停,以他的眼力,一眼就可以看出夏祥绝不是董七娘所说的负心郎,董七娘和夏祥也是素昧平生,他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世间薄情男子不少,薄情女子也是常见。男女情情爱爱,谁是谁非,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楚?有什么爱恨情仇是一碗馄饨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碗。”

“哈哈。”董七娘没笑,董四却被马小三的话逗得前仰后合,笑个不停,“老伯好口才,不去瓦舍勾栏说书当真是屈才了。”

上京的娱乐业非常发达,作为大型娱乐场所的瓦舍勾栏多达四五十处,每一处可容纳数千人,除了歌舞伎之外,还有各种艺人,说书者、驯兽者、杂耍者、玩魔术者,以及相扑、小品、武术、弓箭、蹴鞠、傀儡等等各类艺人。

“客官说笑了,我只会卖馄饨,哪里会说书?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马小三勺子在锅里搅了一下,舀起一勺汤,“要不要加汤,二位客官?”

“不要了。”董七娘对马小三和牛二娘再无兴致,坐回座位,目光在曹府周围扫了几扫,压低声音说道,“王爷怀疑曹用果和三王爷暗中密切往来,也不是无端怀疑。曹用果和李鼎善向来交好,三年前,李鼎善被罢官出京,三王爷欲除之而后快,却不知李鼎善出京之后去了哪里。后来李鼎善在京城之中交好的故人,要么被罢官,要么被贬出京,只有曹用果和宋超度二人硕果仅存。宋超度是有庆王庇护,曹用果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几位王爷之中,无一人为他美言,他却安然无恙。以三王爷的权势和候平磐的性情,他没有被贬出京,怎么可能?是以王爷揣测,曹用果可能暗中向三王爷投诚了。”

“若果真如此,王爷派我二人监视曹府,是怕李鼎善不知曹用果暗中投向三王爷一事,若他进京之后前来曹府,就是自投罗网了?”董四微微皱眉,原以为王爷命他和董七娘留意曹用果的一举一动,完全浪费时间,只是王命难违,他再不情愿也只好为之,听七娘一说,才豁然开朗,“听燕豪说,他已然查到了在李鼎善离开中山村之时,中山村有三人也同时离开,一人叫夏祥一人叫夏来一人叫夏去。三人同是李鼎善在中山村的学生。”

“王爷让我们留意曹用果的一举一动,是想让我们保护李鼎善先生周全。”董四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看,见马小三和牛二娘二人埋头忙碌,丝毫没有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心想也太多虑了,不过是一对馄饨摊夫妇,懂什么朝廷大事,就算听到也是白听,“王爷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们也不好猜测,他虽和李鼎善交好,却也不必为了李鼎善而和三王爷交恶。三年来,三王爷今非昔比,已然如日中天。何况现今皇上生病,或者三王爷继位也大有可能。”

“王爷的心思我们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猜对猜不对,都是错。”董四懒得去想太多,只想做好眼前力所能及的事情,“倒是燕豪背着高见元在背后查到了夏祥、夏来、夏去三人,又有什么目的?难道是想利用夏祥三人引李鼎善露面?李鼎善此时肯定已在上京,三王爷布下了天罗地网,却没有发现他的行踪,可见他在上京除了曹用果和宋超度之外,另外还有接应,燕豪想借夏祥三人找到李鼎善的下落,也不失为一条好计。我在想,我们要不要也顺着燕豪的线索查下去?”

董七娘低头不语,碗中馄饨已经吃完,只剩下碗底的清汤,汤上飘着几片香菜菜叶,她沉吟半晌才说:“燕豪也只查到了夏来和夏去的下落,却不知道夏祥去了哪里,不过他已经加派快马再去中山村,要去问问夏祥母亲夏祥的行踪。估计不用多久,夏祥是在上京还是在别地,就清清楚楚了。若是夏祥在上京,或许对引出李鼎善有些用处,若是在别地,就对王爷的大事,没有半点用处了。”

“夏来和夏去也真是命大,掉下悬崖都摔不死,山村孩子,果然皮实,哈哈。”董四想起收到的线报,说是夏来和夏去掉在了悬崖下面,二人一前一后掉落,分别被人救下,居然都只是受了皮外伤,也是奇迹,“夏来北上,夏去南下,这一对苦命兄弟,到现在也不知道对方都还活着,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说来说去都怪李鼎善,要不是他,夏来夏去也不会走出中山村,安分地当一个村民,也好过远走他乡。”

“管他们是死是活,净说些不相干的事情。”董七娘啪的一声摔了筷子,一脸不悦,起身就走,“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如何向王爷汇报,你早做打算,别让王爷挑了不是。”

董四也不恼,嘿嘿一笑,摸出几文钱放在桌子上,想起刚才七娘已经付了十余文,又收了回去。

等董七娘和董四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马小三和牛二娘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愕然和惊慌。二人虽没有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却大概知道有人想要加害恩人夏祥,什么三王爷什么燕豪,夏祥一介布衣,在三王爷的王权威压之下,不粉身碎骨才怪。

不行,不能让恩人被坏人背后害了,马小三低低的声音对牛二娘说道:“二娘,我去曹府通风报信,你这就收摊。”

“曹府……你哪里进得去?”牛二娘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起身到旁边代写书信的田大郎之处借来纸笔,“三郎,你写信一封投到曹府。”

马小三一拍大腿:“还是二娘想得周全,报信无门,投书有路。”说完,刚才还声称大字不识的马小三在包馄饨的案板上铺纸写信,片刻之后,百余字一挥而就。

随后,马小三脱下围裙,整理衣服,肃然正容来到曹府,将信递给了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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