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冰霜美妇笑面犬谄媚契盟腹剑人(下)
华阳先生捻须大笑,
“好,好!
不过你现在的身份可是檀宗宗主,贫道可不敢收你入门。
那就只好赠你一书,由你自行参悟吧。”
陶弘景从袖中取出一本线装纸书,塞入庆云手中。
庆云只见封面写了四个大字《心理导论》……
这,心理是什么东西?
陶弘景似是知他心意,在一旁解释道,
“此书所记均是贫道近些年来的参悟。
大儒王允曾云:
圣心明而不暗,贤心理而不乱。用明察非,非无不见;用理铨疑,疑无不定。与世殊指,虽言正是,众不晓见。
圣贤之所以为圣贤,是因为心明可以洞察一切是非,心理可以堪破一切悬疑,看到世人不能见的真理。
东汉左伯豪又云:
凡人之心、理不相远,其所不安,古今一也。
如何理其心,壮其志,安其与乱,知其所行,
众人谓玄,我谓之理,是为心理之道。”
今夜注定难眠,庆云回到房中,索性便将华阳先生的赠书草草翻了一遍。
书分三篇,
上篇说的是察微识人之道,比如通过面相,特征,细节,如何判断一个人的年龄,身世,职业,地位,以及推测其未来可能的走向。
中篇讲的是一些问答技巧,如何通过巧妙的问答引导,快速确定对方的一些重要信息。
下篇才是比较玄的易,象,天文之术。
读到客星这一节的时候,庆云忽然注意到陶弘景在这一章特意标记了一支书签,
签上批有八个字“庚子辛巳辛酉壬辰”。
这似乎像是某人的生辰八字?
庚子……今年十六岁,难道是……
庆云猛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忙又仔细读了下去。
这所谓客星,就是现今天文学所说的超新星爆发的天文现象,一般都表现为在天空中忽然出现的亮星。
对于客星的观测,中国在史前就已经开始,于《尚书》中曾经有模糊的描述。
但是在史书中正式记录客星出现,是在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
随后经元凤四年(前77年),初元元年(前48年)两转,王莽降世。
于是便有了景星(吉星)两转成凶谶,四转降世毁明庭的说法。
自景星现世,到凶星下凡,这一轮回,大约跨度百年。
这谶言的第二轮回始于后汉中平二年(185年),
此星经曹魏景初二年,甘露二年两转,代北拓跋猗卢降世。
晋太元十八年(393年)景星再现,
北魏太延三年,太和五年两转,应在当代这乱世凶星当已应世了。
这……按照华阳先生的计算,
他莫不是怀疑……瓠师姐?
华阳先生何等身份,他既然出言警告庆云,自然已经经过反复演算,断然不会无中生有。
他与瓠采亭相识也有十余日,直到此刻才通过赠书的方式提醒他留心,也足见他对凶星降世谶言的慎重。
九龙绕柱遇四转凶星,这两个神奇命格都是陶弘景所批,
究竟是龙柱真命硬还是凶星戾气刚,陶弘景这一晚也在月下堆筹,仔细测算。
秋夜瑟瑟,这位道门大能鬓角挂霜,额头见汗,
窥天机者难全寿,逆天命者无善终。
李玄都妄窥天机,被迫闭关,他陶弘景如果在这样忘我的算下去……
忽然一阵劲风拂来,筹盘全乱,陶弘景双眉一凝。
这大半夜的,不知是谁如此煞风景,乱了筹盘?
啪啪啪,门扉扣响,未眠的庆云和陶弘景相继跨入院中。
来访的是一名道装中年男子,
他刚跨进们,面上就堆满了笑意,将眼睛挤得像唇边的八字胡一般微微向上翘起,
“哎呦,陶宗主,庆宗主!
两位宗主这么晚都还没睡,竟还为在下劳动玉趾,
罪过,罪过!”
庆云刚刚看过华阳先生的《心理导论》,此时现学现卖,就用眼前这名道士做起了试验。
这道人的皮肤肤质比较干,生活的环境应该不在沿海。
身后背十字剑,道袍领口也绣了一纵一横的十字,应该是某个家族的标志。
月光下,道人的靴子上有一根纯白色的兽毛,甚是显眼,
想来他方才也去过萨摩耶和苏七间的住处。
这个时候前来求见……庆云的脑中经过一番排列组合,立即有了计较,微笑着迎了上来,
“河东张远游,张祭酒。
久仰,久仰!
张祭酒今夜入关,本应是晚辈登门探望。
不想却劳动张祭酒亲至,应该是晚辈道声惭愧才是。”
这几句话直接把张远游问懵了。
他的确是今夜晚间方才入关的,刚入关的时候就碰到几个同门吵着要去看热闹。
当他得知是那位冒冒失失的年轻宗主要去捋萨摩耶的狼毫,自然爽快地同去瞧笑话。
后来见到庆云吃瘪,他和几位狐朋狗友谈笑了片刻,这才去任城王处报到登记,认领住处。
随后他见天色以晚,就连住处都没去,先来“安慰”一下这位雏儿檀君。
其实不过是想来揭揭伤疤,行挑拨之能事。
这一点,庆云在他的笑容里早就读了个真切。
这么短的时间内,任城王就向这小子通了情报?
魏国官吏效率竟然是这般搞么?
张远游满腹狐疑,面上却笑容不改,
“宗主,之前,见过在下?”
陶弘景自然知道庆云是一时技痒,索性给他些发挥空间,便退在一旁陪笑,并不影响庆云的个人表演。
庆云摇了摇头,
“张祭酒的大名,我此前自然也是有所听闻的。
只是向来缘悭,甚是遗憾。
我听说苏张两家仍然保持当年鬼谷遗风,喜着道装,
因此便斗胆猜了一猜,没想到居然中了。”
其实庆云此前对于张远游的了解,除了名字,便只知道他出自河东张氏,乃是张仪的后人。
其他的这些有的没的,全靠他窥人断事,铁嘴胡诌。
不过听在张远游耳中,那自然是认为宗主为了在五祭酒票决中拉到张家这一票,事先做足了功课。
所以他仍未将庆云放在眼里,与华阳先生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表露来意。
这张远游还真遗传了些许纵横家的本色,
一张嘴是口沫横飞,先将陶弘景和庆云好一顿夸,
然后便又开始讲起苏家近年如何凋敝,萨摩耶折袖又是怎样蛮横。
这样的家族早就应该自五祭酒中除名,
若是新任檀君可以顺天应时行此壮举,必能籍此在门派之中立威,而张家也会毫不犹豫的投上支持票。
》》》》》敲黑板时间《《《《《
河东张远游,《魏书释老传》史实人物。河东张氏出张仪,与本文设定大同。
陶弘景对《心理导论》的两点解释,王允的说法出自《论衡定贤》,左伯豪,既左雄,其言录自《后汉书》左雄本传。我们现代的很多语言都是出自对古文的攫取,之前曾经讲过,因为日本接触现代分科法较早,有一些名字,确实是他们先拟定的。但这些名词并非凭空而来,都是自中文古籍中寻出的。不单心理,物理也有啊。我们说物理学和古代格物致知之学有相近之处,但是物理这个提法也是存在的,《道德经》就有:变化无所不为,物理及诸变之起。《孔丛子》有言:君子之论,贵当物理,不贵繁辞。
苏七间及折袖在本节登场,有点蹭大神热度的无耻嫌疑。但其实也不完全是,折袖的出场是为了在本作中引出突厥祖源概念。折袖在猫大原著中本名斡夫(wolf)折袖,就是个狼崽。这里变成了萨摩耶……当然,狗和狼先祖都是狼。狼与狗的区别在颅骨容量,习性等等云云,那都是基于结果和事实的分类法。其实,如同家猪与野猪这两个物种一样,他们之间的区别和一种人类的活动有关,叫做驯化。这种驯化早在七八千年前就逐渐开始,与人共生的一些动物逐渐放弃了一些野生特性。萨摩耶,是一种笑面犬,纯白色萨摩耶是返祖现象,说明其祖先是一种纯白色的犬/狼。萨摩耶其实是一个人类族群名称,他们生活在北冰洋畔,夜叉国以西,匈奴以北,乌拉尔山东北区域。本作中的萨摩耶,是现代萨摩耶犬的先祖,色纯白,习性在犬狼之间,唯一不变的是那张笑脸。
我们为什么要说萨摩耶和突厥有关呢?其实关于突厥起源说法林林总总,归纳起来只有两条:一,突厥为匈奴别种,海西阿史那氏(《北史》)。二,突厥之先出于匈奴以北的索国(《周书》)。仔细研究的话,这两者并不矛盾,周书的叙述其实更加详细具体:
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谤步,兄弟七十人,其一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阿谤却等性并愚痴,国遂被灭。泥师都既别感异气,能征占风雨。取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一孕而生四男:其一变为白鸿;其一国于阿辅水、剑水之间,号为契骨;其一国于处折水;其一居跋斯处折施山,即其大儿也。山上仍有阿谤步种类,并多寒露,大儿为出火温养之,咸得全济,遂共奉大二为主,号为突厥。
阿史那出阿谤步,北史有关匈奴别种的说法自阿史那始,其实是承周书记载之后。阿史那这一支部落南迁融入匈奴,很正常,之前我们就说过,匈奴不是单一民族,是对于一个群体的称呼。阿谤步是突厥先民,索国七十部落之一。其大儿居折施,本作作折袖山。索国与萨摩耶是否是直接对音待考,但是从地理位置来看,匈奴(尤其是北匈奴)以北,那就肯定在现今的萨摩耶地区没跑了。萨摩耶折袖,就是根据周书总结出的突厥先民部落形象。突厥以狼为图腾,阿史那,萨摩耶,都是狼……好吧也有狗。
客星,既超新星。客就是突然出现在星图中的不明亮星,在超新星出现的时候,通常亮度极高,甚至曾经让黑夜如白昼。但是这样的亮度持续不了多久,就会消散为星云之类的不可见天体,如过客一般萍居天穹,故名客星。
关于客星四转成凶星的这个论点,虽然在本作中提出,并且套用在了女主瓠采亭身上,但其实本作里的使用率不高。文章结尾时肯定会接梗,但这不是本作的重点。这个提法是为系列作品打基础,在本系列第四部作品中,客星四转凶星降世将成为推动主线进程的取梗之一。而且届时会列举至少五次历史上曾经出现的四转凶星。说明这个观点也不全是假的嘛……其实很多自然规律都是总结出来的,你不能说它对,也很难否认它错,就是这么巧。
对于客星的记载,《尚书》中曾经提到过一些不夜天象,但是如果非要和超新星联系起来,也缺乏必然依据。《史记》当中,就正式提出了客星说法,却没有给出明确时间记录:客星出天廷,有奇令。
真正的有时间,内容记录的客星观测,出现在《汉书》:
元光元年六月,客星见于房。占曰:“为兵起。”其二年十一月,单于将十万骑入武州,汉遣兵三十馀万以待之。
又:元凤四年九月,客星在紫宫中斗枢极间。占曰:“为兵。”其五年六月,发三辅郡国少年诣北军。
又:元帝初元元年四月,客星大如瓜,色青白,在南斗第二星东可四尺。占曰:“为水饥。”
又:二年五月,客星见昴分,居卷舌东可五尺,青白色,炎长三寸。占曰:“天下有妄言者。”
汉书对于客星的记载是连贯的,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34年。但是西方科学界集体无视了这本书,所以你现在去各大工具网站,查到的超新星观测表都是从《后汉书》中平二年(185年)这一次记载开始的,原因是西方罗马天文学家也“疑似”发现到了这颗超新星,并有比较模糊的记载。这个疑似不是我添上去的,是1977年RichardStothers关于超新星论文中的观点。值得注意的是,后汉书中有关客星的记录在185年之前,也有十条上下的。当然,其中有一些带有“芒气”描述的客星,可能为彗星,扫星的混淆,在传记中都有备注。
中平二年之前的客星记载不被承认,是非常常见的西式双标,大家习惯就好。所以关于SN185(超新星以年份命名)这颗超新星的爆发记载,号称是中西共享的。尽管在英文网站中主推的也都是《后汉书》的记载,对于星域,时间描述都很明确,而且该星的残骸也已经被确认。
现在借助高科技手段,超新星被发现的频次数年一新,甚至一年几星。但是一些超深空的超新星爆发因为距离地球太远,肉眼能见率低。中国古代的超新星爆发记载,大约几十年一见,其实是合理的,说明中国当时对天体的记录非常详细,不只追踪亮星,天空中增加一些较低亮度的新星也可以被识别,才能做出这么多条次的精确对比记录。而关于历史上几次著名的高亮度超新星爆发事件,中国的书面记录则更加详尽完整。这一点,我们在系列后续作品中会有提及。本作就先解析到这个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