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监牢,微斜的阳光透过墙壁上方小窗口落下一束,光尘浸光里飞舞浮动。刚进来的秦怀眠尚未被定罪,也没遭受恶意的逼供,环境要比大理寺其他牢狱要好上许多,听不见鞭打、哀嚎之声。“屠兄心明透亮。”秦怀眠抬了抬脸,目光晦暗,有着失望的神色,只是在角落动了动,伸手将地上的酒壶拿过来,将壶嘴放入口中倾倒。“哪里有什么透亮,别忘了,屠某可是总捕出身。”屠是非坐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酒壶也喝了口,望着窗口照在地面的光斑,“都指挥使的尸身,我已看过了,死于坠马,脑袋触底,颈骨折断。”坐在那边的秦怀眠看过去,皱起了眉头。“就知道非人暗害......季常这是借势攻击陛下......”“不。”不等他说完,屠是非打断的说了句,吸了口气,“但都指挥使所骑那匹马,马蹄上方有钝伤,伤到了骨头,上面还有些许石屑。依在场的宿卫士卒讲述,马匹是在飞奔状态下跌倒,都指挥使也从上面跌落,说明那马当时被人用石子所伤,这才造成了朱友伦前扑坠马,头触地而死,可谓算得精妙。”“为何?”“不在飞奔里打前蹄,很难让马背上的骑士朝前扑的,而且出手之人,必定擅长暗器一类的功夫,就屠某知晓的人物当中,只有一个,就在城里。”屠是非看去书生时,秦怀眠将目光偏转开,对方说的那个人物,他已经知道是谁了,也算得上是故交。然而就这么一个人,只有耿青能驱使。不难推测,皇宫里的那一幕,全都是耿青在背后谋划,只有一点秦怀眠有些不明白,耿青杀朱友伦到底是为什么?那边,屠是非似乎看出书生心里疑惑,笑了起来:“尚书令谋划向来一石二鸟,甚至更多,没有明确的目的,就不是他了,朱友伦死在皇宫啊......”秦怀眠被点通了这一关节,眼眶瞪了瞪。“嫁祸给天子?”“怕是说少了......满朝文武多半也要遭殃。”屠是非说完这句,两人俱沉默下来,牢房里顿时安静,他俩都清楚耿青与唐庭有着复杂的恩怨,嫁祸给李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梁王不会杀陛下的,季常这一计,恐怕只会暴露自己。”好一阵,秦怀眠才说了这句话,语气却略显不足。旁边的屠是非则不这么认为,他道:“说不得,尚书令这是向梁王示好呢?何况,他已将龙骧军握在了手中,怀眠兄别忘了,尚书令还有陇右,李继岌、赵周仪之流对他尊崇的紧。细细算来,陇州、凤翔、加上长安的龙骧军,怕有六七万之数,放在何处都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梁王只会对他更加看重。”“季常所图甚大啊......”秦怀眠叹出一声,望去阳光正从小窗口倾泻进来,想着往后的天子、朝堂、文武所处困境,不由闭上眼睛。不久,牢门轻轻阖上,穿过窗户的阳光,外面渐渐泛起了彤红,今日早朝朱友伦坠马而死、龙骧军入城勤王、秦怀眠下狱的事已在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口中传遍,相告奔走,试图将事情梳拢还原,看似乎能将人救出来,或将关系撇清。能说得上话的枢密使,此时选择了闭门谢客,接到耿青送来的书信后,连忙与自己所写信函,一并交由几匹快马趁还未关城门,沐着残阳飞奔向东。消息奔过灞桥、顺着黄河穿潼关、峻岭、林野,再到东都洛阳至汴州已经是四月入夏,滑州谢瞳攻略朱宣、朱瑾的太平、泰宁两军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将锋线推到濮、郓一代。而另一边,梁王朱温坐镇汴州不久,将军权下放葛从周手中,携李思安、杨师厚会合魏博军假意一起攻略沧州,暗地里却派长直军校尉马嗣勋以精兵一千以送葬的名义乔装入魏州。四月中旬,罗绍威携家奴数百,与一千长直军悄然对李公佺驻扎魏州的牙军发起偷袭,一战定下魏州局面。二十日,两万魏博军反应过来,朱温会同葛从周入驻魏州,远在郓州的谢瞳也遣军五千做出佯攻的姿态。一时之间,整个魏博卫、相、魏、博、贝、澶六州,不得不在这种包围形势下悉数投降,然而此时的罗绍威才发现,他已经被架空了,朱温对于女儿死在他家的怒火,也在此刻发泄出来,直接将他及其家眷供给三十多口人牵往汴州。与此同时,既然已陈兵魏博,联合魏博两万兵将攻略沧州,索性就一起收拾了,一旦拿下,也可威胁幽州,给李克用背后钉上一枚钉子,让他感到威胁。征调后方梁兵北上,算上魏博军、郓州一带的谢瞳所带三万兵马,差不多将近十万人,将魏博六州粮库几乎掏空。三日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五这天,朱温正与葛从周、杨师厚等人商议对义昌节度使所在沧州用兵,两封信函从千里之外的长安,经洛阳、汴州入魏州过来,呈到了他面前。看完出自不同人手臂的书信,朱温喃喃了两句,有些不信,翻看了几遍,整个人都陷入沉默,周围将领,如葛从周、杨师厚、王彦章等人见状,也都适时闭上嘴,安静的等候。下一刻,朱温:“啊”的一声怒吼,将面前的桌子掀翻,桌上摆放的物件噼里啪啦摔落一地。“友伦......”朱温双目通红,身子都有些摇晃,快要站立不住,被牛存节上前一把搀扶才没倒下,他被搀到椅子坐下,又将书信翻开来来回回看了一遍,这才确认了朱友伦的死讯,将信纸丢去了地上,随后被王彦章捡起看了看,脸上同样露出悲愤的表情。“皇帝怎敢如此做”他低吼了一声。他是最早跟随朱温起家的老人之一,自然与同样随朱温一起入草军的朱友伦相熟,可谓是出生入死的同袍。片刻之后,朱友文、朱友珪等人也赶了过来,抱着父亲嚎啕大哭,叫嚣一定要给堂兄报仇雪恨。“不用尔等叫嚣,我也会报仇的。”朱温一脚将抱他腿的朱友珪蹬开,恢复了些许,他红着双目起身在帐内来回走动,锵的拔出腰间佩刀,咬牙切齿。“友伦是我看着长大的,随我当过大盗、一起跟随黄公起事,我待他如亲子,如今就这么死了,如何向我兄长交代!!”嗡的一声,剑身将桌脚斩断,他转身朝帐中诸将发下命令。“攻略沧州计策不变,不过推迟时日,葛从周、李思安留下统领魏博,其余兵将随我回汴州,王彦章!”“末将在!”不远的王彦章走到中间重重抱拳。“你与朱友谅先遣一支兵马去长安,让蒋玄晖择日将皇帝,还有朝中文武一并给我搬去洛阳。”语气顿了顿,朱温将手中佩剑递给他,走进身旁,低声道:“将这把剑也一起交给蒋枢密使。”说完,拍了拍王彦章肩甲,后者明白的点了点头,捧过那柄宝剑,一掀披风转身大步走出了帅帐。“回汴州。”朱温望着抚动的帐帘,阳光有些令他感到刺眼,发下命令后,他有些虚弱的挥了挥手,将众人遣了出去,孤零零的坐回椅上,双唇微微嚅动,又念起了死去的人的名字。“友伦......我的友伦啊.....”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岁。.......“什么?”距离魏博的不远的郓州南面,谢瞳也在两日后收到了朱友伦坠马而死,朱温撤回汴州,以七万兵马将要驻扎河中逼迫皇帝迁都的消息,他将抄录送来的书信对照看了几遍。整个人立在原地都有些摇晃。“军师.....你怎了?”帐内,还有二将,分别是庞师古、王景仁,连忙上去将搀住,谢瞳稳下了身子,扶着额头摆了摆手。“没事,只是都指挥使朱友伦坠马死了,这是信函,二位将军拿去看吧。”待两人拿了信函走去旁边,谢瞳坐回椅子,两眼视物都有些发黑,忍不住咳嗽起来。,梁王啊.......你中季常之计了......他要借你刀,杀皇帝可是这番话,他不敢真正说出来,一旦如此,又会害了耿青的命,就如对方保全秦怀眠一样,料准了他看破计策,也不会透露给朱温听。人欲......季常,你拿捏如此之准......这是要让大唐亡于你手.......真狠啊。书生按着扶手慢慢起身,他身事梁王,又不能害故交之命,可将来若是这位好友将矛头指向梁王......到那时,瞳该如何办?只有让你真心投靠才行.......咳咳......谢瞳剧烈咳嗽,赶紧用手帕捂住嘴,有些一丝殷红被他飞快遮去手帕里,深吸了口气,神色渐渐变得严肃。对不住了,季常。他走到帐口,温热的阳光照着他脸上,显得苍白无色,远方攀上树枝的蝉虫发出夏日恼人的嘶鸣。书生知道,想要耿青投靠,有一种方法能做到,只是有些阴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