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这条路,并非是京中主干道。
且世人多对这等地方有所避讳,极少从这边经过。
而今日却一改往常,一贯冷清的天牢外,站着许多的百姓、学子还有林水月相熟的官员。
见得天牢大门打开,林水月走了出来,人群中小小地欢呼了下,更多的则是感怀。
他们终是把这位林大人留下来了。
相对无言,气氛却尤为热烈。
林水月驻足许久,终是抬手,向着人群的方向,躬身行礼。
见她弯腰下去,不少人避开了这个礼。
到底是有感性的没有忍耐住,低声道:“大人日后一定要好好的!”
林水月听到了,她抬眸轻笑,认真地点下了头。
冬日暖阳之下,她乌发黑眸,瞳仁里恍若盛着这世间最为皎洁的月。
临上马车前,红缨上前来搀扶她,一双眼睛哭得发红。
她一瞧见林水月,便不由得撇嘴:“小姐以后再不能撇下奴婢了。”
林水月轻笑,待入了马车,对上了双星眸。
“瘦了。”裴尘知她要同外面的百姓会面,并未直接出现,只在车内等着她。
分明分别没几日,这短暂的时日里却好似过了几年。
林水月只笑:“不过才几日,就看出瘦了?”
裴尘不语。
林水月见他向来温和的面容绷得有些紧,星眸牢牢地盯着她也不说话,便知他这是与她生气呢。
她微顿,随即靠向了他。
见素来风光霁月的他,眼下带了些乌青,身上的冷香都淡了许多,下巴处还冒了些青色的小胡茬。
她心下一软,轻声道:“生我气了?”
她歪在他身上,马车缓缓前进,他忙搂住了她。
一低头,撞见了她那双冷眸,他就算是有再多的气,也都散了。
只能轻叹道:“夫人也不是第一次说话不算数了,其余的都好,只我看不得你以身涉险。”
林水月头抵着他的下巴,闻言轻笑:“我这不是没事吗?”
裴尘微顿,收敛起面上的神色,认真道:“那你若有事,叫我余生怎么活?就这么抛下我不管了?”
“夫人虽嫁了我,眼中却还是没有我,自来都是个心狠的。”他说着,扶正了林水月的身子,就想收回自己的手。
他想抽手,林水月却不让。
她就跟没骨头似的,又歪了上去。
裴尘低头看她,就见她眼眸亮晶晶的,只盯着他笑:“夫君怎能如此妄自菲薄,我不光眼里是你,心里也都是你。”
裴尘叫她这一声夫君搅乱了心神,一时不察,手便被她拿了去,紧贴着她的。
她还对他笑:“你听,这心跳如鼓,皆是因为你。”
裴尘一时难以招架。
他原想着此番必定要同她说清,日后必不能只身涉险。
就是真的有一定要做的事情,也不可将他完完整整摘出去,他与她本是一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才觉得她若是被论罪,他会肯独活?
哪知她分明是清楚了他的想法,将平日里同他私下纠缠学来的,都用了出来。
“夫君。”林水月见他不语,以为他还在生闷气。
她低头闷笑,上前轻吻了下他的唇,复又道:“夫君。”
裴尘恨不能封住她这张恼人的嘴。
他沉默着,在心底念了几遍清心咒,随即道:“先别夫君,你先应承了我……”
话未落,便被她堵了回去。
裴尘到底拒绝不得,他们成婚日子不久,林水月在许多事情上都很是被动,难得这般主动,他扛不住,也抵挡不得。
一时纠缠至府门,她稍稍退开了去,他这才回神过来。
见她眸光潋滟,朱唇似火,身上的衣衫略微松开了些许,他眼神深沉,移不开目光去。
她却将衣衫轻整,瞬间退回了人前那清冷疏离的林大人样子。
甚至还朝他微微颔首道:“裴大人辛苦了。”
裴尘:?
待得反应过来,她已经领着红缨夜辞几个丫鬟入了府门。
只留得他坐在马车中,许久未曾回过神来。
从表情到了整个人的反应,都像是那起被人享用了的良家子般无可奈何。
“大人?”砚书在马车外叫他。
裴尘回过神来,下了马车。
他手中事忙,太子倒台所牵连的,并非只是太子一人。
而皇帝对林水月的处置里,虽未直接革了她的官职,但朝中的人都清楚,经此一事,林水月没有再返回朝堂的可能。
积压的事务堆积到了裴尘手里,但眼下裴尘什么都管不了。
只追着林水月入了主院中。
刚进门,就见夜辞无比惊讶地看着他:“大人怎么回来了?”
见裴尘微顿,她忙解释道:“夫人沐浴去了。”
裴尘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衣物,他眼眸深邃,轻声道:“我来吧。”
夜辞:?
她一时反应不及,手中的东西被裴尘夺走,随后眼睁睁地看着裴尘将整个院里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
自己去帮林水月的忙了。
天牢中不比自家,林水月回府第一件事情便是沐浴。
她自来不喜欢人贴身伺候,听到身后的动静,还以为是夜辞将衣物送了进来,便头也不回地道:“放着吧。”
却听得一阵声响,回头就见得裴尘进了浴池。
林水月:……
她这算不算自找灭亡?
她在马车上惹下的,都让裴尘加倍讨了回来。
等她懒洋洋地被他抱出浴室时,才看见外边天都黑了。
林水月斜眼看某人,道:“裴大人,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裴尘将她放在榻上,取了干净的帕子,给她轻轻地擦着头发,一边低笑:“林大人不也挺享受的?”
林水月:……
倒也不是那么享受,后面她叫他停了,他却跟发了疯似的,何曾听过她的话了?
他动作轻柔,眼见她轻眯着眼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也知自己要的太狠,便柔声道:“叫夫人受累了。”
林水月抬了下眼皮,当回答他的话。
她将要睡过去时,又听他道:“夫人此前答应我的话,万不能再忘了。”
他语调中带着些许威胁:“若夫人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的话,我便叫夫人每日都在床上待着。”
“直到想起自己应了些什么事情为止。”他贴近她的耳朵:“夫人觉得呢?”
林水月:?
她还想多活几年。
她这睡也是装不下去了,只得睁开眼道:“你我夫妻一场,怎地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裴尘也笑:“回京路上你也是这么说的。”
林水月:……
她抬眸看他,见他满眼认真,也知晓这件事情实在凶险。她在天牢这几日,他想尽办法,甚至还差人往鄞州、株洲两个受过她恩惠的地方送了信。
但因这两个地方实在是离京太远,短时间内没办法快速收回消息,又转向了其他地方官。
百姓为她请命的事,他也助力了不少。
为让更多人参与进来,还散播了许多她做过的事情出去。
为官名声好,却也不是人尽皆知的。
他所做的事情,若被皇帝知晓,只怕也是重罪。
却因着她,连一句多余的埋怨都没有,只要让她日后行事,莫要将他摘出去这一个要求。
他待她的好,她都知道。
她眼眸微动,伸出手圈住了他,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裴尘见状,终是松了口气,搂住了她,手上的力气有些大。
他表面温和,实则冷淡。这一生没有任何事情,叫他这般在意过,只唯有她。
林水月这会反倒睡不着了,将他的衣带捏在手里把玩,一边问道:“皇上这几日状态如何?”
皇帝对她有知遇之恩,她也并非全然不知好歹,可太子之事上,注定他们君臣背离。
“那药药性太强。”提及此事,裴尘轻皱眉:“戚怀太了解皇上,所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是在往皇上的心口插刀。”
“加之戚怀没了,皇上心绪波动太大,伤及肺腑。如今就是有了解药,也需要好生将养几年。”
“且情绪之上,是断然不能再有大的波动了。”
林水月一时沉默。
裴尘轻声道:“皇上年纪不大,养上几年也就无碍了。”
饶是如此,这几年日子却也不会好过。
朝堂之上混乱,太子死了之后还得要新立储君,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不是什么简单容易的事。
“有一事有些蹊跷。”裴尘见她不语,便将话头一转:“御前伺候的小福子,你可有印象?”
林水月微顿:“荣忠的干儿子?”
太监在宫中收干儿子不是什么稀罕事,到得荣忠这种地位的人,其手底下有几个干儿子就更加正常了。
不过她对此人没什么太大的印象,也就是在御前见过了几面。
裴尘点头,星眸微眯:“斩太子之事传到宫中,我让人肃清了御书房内伺候的人,打算等皇上情绪稳定些,再将此事告知。”
“底下的人都退开了去,我忙着为皇上调配解药,就去了趟太医院,回来时,却见御书房宫门关着。”
“内殿内却有声响传来,进去才知皇上已经醒来,且在跟前回话的人,就是小福子。”
林水月微顿。
虽说斩太子这件事情不论什么时候看来,都是件杀头的事。
可此事由什么人来说,怎么说,都是件极重要的事情。
稍微答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按理来说,常人就是知晓这件事情也会避开了去,等荣忠这位大总管回来再说。
这小福子还主动迎了上去,便显得十分微妙。
“我见得皇上时,皇上暴怒,小福子跪在殿下瑟瑟发抖。”
裴尘淡声道:“看着正常,但我后续为皇上诊脉,发现皇上的病症又差了几分。”
“且他答之后,皇上出口便是要将你处决了。”
裴尘冷声道:“这些日子都在为你脱离天牢之事奔走,暂且未能抽出手来查他,待得今晨差人去查,已经找不得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不急。”林水月面色平静:“既是别有用心,总会有露出马脚的一日。”
“此前处置了谭正华、孟兆平之事,但我始终觉得,徽明书院的事情,是与太子无关的。”
“谭正华为太子效力,而太子虽性情暴虐,但与徽明上下都没有任何的仇怨,而他既是太子手下的人,突然做了一件与太子无益,还十足险恶之事。”
林水月微顿:“此事说不通。”
“谭正华被处决之前,已经失去了求生欲,不论用任何方式他都不愿开口。”
这线索便断了。
裴尘淡声道:“或许再过几日便会有答案了。”
见林水月看他,他便将她拢到了自己的怀里,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对方在那个关节上刺激皇上,又欲在皇上最为生气时,顺手除掉你。”
“便是觉得这两件事情做了,都是对自己有益的。”裴尘微顿:“除掉你暂且不提,若皇上病重,谁人得利?”
林水月眼眸微沉,随即道:“新储君。”
裴尘点头:“既是知晓对方的目的何在,眼下就只需等便是了。太子被废,皇上卧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多则半月,少则几日,便会有人上奏,请皇上立下新的储君。”
“此人手段之深,谋划之远,想必定然不会亲自上奏。”林水月道。
“那便从新储君的人选上着手调查。”裴尘面色淡淡:“此人或许能够隐匿,被其推出来的新储君,却不能隐藏。”
林水月点头,随即问他:“新储君的人选,你可有想法了?”
裴尘轻笑,垂眸与她对视道:“夫人又是怎想的?”
他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异口同声地道:“小皇子。”
说来也巧。
这庆王落得残疾,林水月斩了太子。
宫里能够继承皇位的人,几乎等同于没有。
偏就在他们在株洲处理燕国事务的那几个月里,宫中出现了个小皇子。
这位小皇子的母妃出身卑微,是个地方官的女儿。
在诞下了小皇子后,才抬了位份,被封做了端妃。
这等出身还有所经历的事情,都让林水月有一种隐隐的熟悉之感。
她不由得想到了此前那位怀上了皇嗣后,便动手同时设计了庆王、太子的云妃。
云妃已死,如今又来了位端妃。
若说巧,未免也太巧了。
“这些时日你受苦了。”林水月回过神,对上裴尘那双星眸。
他伸手,捏了捏林水月的小手,皱眉道:“怎地瘦了这么多?”
林水月正想说他没瘦,却发现那只手顺着往上,落在了一个不可描述的地方。
他还认真地道:“轻了不少。”
林水月:……
她一时面上爆红,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拍掉了他的手,卷了被子睡到里侧去了。
裴尘在她身后低笑,却是伸出手在她背上轻安抚道:“夫人操劳许久,这些事情就莫要烦心了,好生休养好身子为上。”
林水月心中一暖,在他低柔的轻哄声中,沉沉睡去。
而与他们所料的相差不远。
林水月离开天牢之后没几日,朝上便彻底热闹了起来,有关于新储君的人选,是闹得不可开交。
但在这吵闹之中,有一件事情又赢得了许多人的共识。
那便是立小皇子为储君之事。
说来这小皇子还在襁褓之中,连带着字都不认识,未来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太子,都还不知。
这会儿就要敲定下来,由这位日后不知道什么模样的小皇子继承大统,这事多少带了些荒谬。
但谁让皇帝膝下的子嗣,除了小皇子之外,再无他人可用。
有人曾提议过庆王,但这件事情比小皇子继承大统还要荒谬。
莫说晋朝,从古至今的皇帝,就没有任何一位是身带残疾的。
晋朝开不了这个先例。
何况庆王的资质,也算不得极佳。
那除此之外,就只有小皇子了,他们选无可选。
但这件事情到底还没有彻底敲定,原因在于皇帝对于新立储君的事情很是抵触,几乎不愿提及。
太子身亡后,皇帝性情变得低沉了许多。
这些朝臣也不敢在此时触皇帝的霉头,便只能每日里旁敲侧击的闹腾。
这拖的时日久了,拖到一个年节都过去了,还未出定夺。
另一桩大事则进入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冬去春来,三年一次的春闱到了。
此次春闱,是晋朝经历了诸多事情后的第一次春闱。
且参与春闱的人众多,都是些广有盛名的有识之士。
不光朝廷,连民间都对此番春闱充满了期待。
“这可不是三年前的春闱,那时都知晓裴大人惊才绝艳,状元除他之外别无说法。虽说后来裴大人未能夺得状元之名,但你我皆清楚,裴大人是有状元之才。”
“而今次的春闱,可谓是竞争最大的一次。远的不说,光是徽明书院内就是四子皆下场,这四个人,每个都是了不得的。”
“还有此前在宫门外领头求情的许才子呢!”
“不止不止!那太学院的林淮尹也要下场!”
“嚯,那这可真是精彩了。”
“下场的学子太多,且俱是能人,叫人目不暇接分不出优胜来。与之比较起来,这判卷的考官可就……”
“说什么呢!”眼见这话要往不可议论的地方跑去了,旁人忙不迭将其拉了回来。
“水月,这!”热闹声中,胡西西开心地起身,冲林水月招了招手。
林水月穿着身青衣,头戴帷帽,走在了人群里格外的不显眼。
自从她斩太子后,京中女子皆爱上了这青衣,几乎是人人手里都有一件。
却也不是从前为了效仿排挤她所为,而真切的是因为推崇于她。
林水月名声大振,可惜因所犯之事实在太大,无法回归朝堂。
但在百姓及学子之中,都是声名敞亮,有人将她誉为当代大儒,赢得不少人赞同。
而今美名在外,加之情况特别,出入都有无数人在看着。
她有心收敛,便都带着帷帽出门。
胡西西看见她,格外的兴奋:“你怎么才来?我说你家裴大人也太过了吧,这都出来多久了,还将你锁在府上呢?”
提及裴尘,林水月面上微红。
这人确实荒唐,她没了朝务要忙,他就好像是终于找到机会了一样,天天都拉着她在府里胡闹。
她不忙,他倒是很忙。
可这人白天早朝,下午办公,晚上还能有精力闹她。
最主要的是,每次她都腰酸背痛腿软,他第二日却精力旺盛,甚至格外畅快地早朝去了。
林水月严重怀疑这个人就是个吸食女子精气的男妖精。
于是昨晚把他关在了房门外,没让他进门。
他没得逞,她睡了个好觉,今日才能爬起来见胡西西。
但这夫妻间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林水月只轻声道:“说到哪儿了?”
胡西西约她来的,是临西水榭。
近来临西水榭又搞出来了新花样,请了个说书先生在此地说书,说的东西还不一般,就是春闱的事。
每日里捡一个才子的事迹来说。
这可比一般说书有意思,导致临西水榭最近人满为患,林水月赚了个盆满钵满。
没错,要不是见着钱,林水月也快忘记这个是自家的产业了。
“前儿说了徐子乔,昨儿说了林淮尹,我猜今天怎么也该到樊篱了!”胡西西笃定地道。
林水月:?
她这绕的,樊篱今次科举确实要下场。
自打与胡西西定情后,樊篱便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打算正儿八经谋取个功名,也好迎娶胡西西过门。
这事林水月也知道。
因为前几日樊篱还顺着裴尘这条线找到了她,让她帮帮忙,看个文章。
文章她看了,论文彩及思辨,樊篱都算不错。
但综合起来看,离徽明四子和林淮尹差距很大。
说到林淮尹,林水月斩太子后,他与林朗也曾参与了求情。
她从天牢出来后,还与他们见过面,吃了顿便饭。
有关科考的事情,他一字未提,但却与林水月承诺,他日必定会护林水月周全。
林水月对此倒没什么太大感触,可把她那便宜爹林朗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有何不能说的?此番评卷的几个考官,多出自翰林。谁不知道翰林中多是太学院的夫子,这考官判卷能不失偏颇?”场中有人冷声嗤道。
“科考并非寻常比试,判卷若有失公允,皇上也是不许的。”
“公允一说暂且不提,翰林熟知太学院行文风格却是真,若在细微处多判,谁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