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子一僵,猛地想起先前在侧殿捏算的那一卦,顿时面色尴尬,干笑了笑。
“这……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今日贫道不曾点香祝祷,故而有所失误。还请,请殿下宽恕则个。”
封宬站在门内,看着一副仙人道气模样的纯阳子,脑中不由又浮现那破落的灵虚观前,提着伞的少女。
片刻后,浅浅弯唇,“如此么?那便罢了。”
纯阳子松了口气,刚要说话。
却又听封宬道,“一刻钟后,启程。”
纯阳子大惊,匆忙抬头,“殿……”
封宬却已入了室内去了。
纯阳子皱眉,扫了眼两侧的侍卫,并不敢说什么。
急急离开厢房,吩咐身后,“赶紧去准备!”
风尘子大喜,“是,师父!师父的东西也不用费心,徒儿一定给您也准备得妥妥帖帖的!”
纯阳子点头。
等风尘子离开后,才看向身旁另一个更加年轻约莫只有十七八的少年,神情中竟露出面对旁人时不曾有的几分惧色。
他略显讨好地笑了笑,“是这三皇子不愿见人,你看这……”
少年面无表情,一双细而长的眼睛有点儿像话本子里描绘的狐狸大仙的眼睛,阴沉沉的,透着一股子让人不安的邪气。
他抬头,朝封宬所在的西厢房看了眼,张口,“夜行路,京都竟已如此不好了么?”
年轻的少年,声音里却是一股子被风沙磨砺过宛若老者的沙哑。
自言自语时的语气,夹杂着让人惶恐的森意。
纯阳子微微一颤,再次笑道,“京都若真是如你所说那般生了妖孽,那势必情况严重,这不正好是我们……是你崭露头角的好时机?咱们早些出发,也好早些……”
“不行。”
少年忽然摇了摇头,嘿嘿一笑,本就森然僵硬的脸,因为这骤然一笑,竟多了几分怪异的妖艳之色。
让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陡然就生出几分勾人的味道来。
纯阳子眼眶一瞪。
就看这他掏出一个黑漆漆的陶瓷娃娃,咬破手指,在那娃娃的头上抹了一头的血,然后对着封宬的位置晃了晃。
笑嘻嘻,“我的事情还没做完,不能让这个三皇子这么快回京都哦!让我来玩一玩他。”
“什么!?”
纯阳子顿时大急,“你别胡来啊!你想玩,去京都再……”
少年却一扭头,握着染血的娃娃,一溜烟跑了。
徒留空气里一股让人不安的甜腥气。
纯阳子急得直跺脚,又怕惊动那边封宬的侍卫,强忍了一口气,追了过去。
……
咸水村边的小山头上。
云落落站在高高的门槛边,甩了甩伞上的雨水,然后将伞靠在门边,跨过门槛,走进了观内。
也没停留,径直穿过后门,走进了那方干净的不见花草的小院里。
滂沱大雨中,小院子里早已积起了一片片的水洼。
云落落甫一走进,就被淋了个浑身透湿。
她也不在意,在那棵百年的香樟树前站住,看了眼树前石桌上的灵牌。
“观主。”
她唤了一声,伸手,将早被雨水打湿的酒碗拿起来,一碗,倒在了灵牌前的桌面上。
一碗,放在唇边,一口饮下。
“咳咳咳!”
烈酒入喉,是她从未尝过的辛辣苦涩。
她将碗放下,在桌边坐下,轻声说:“原来是这个味道,观主,您又骗我。”
雨水化成扭曲的雨线,在灵牌上蜿蜒落下。
云落落又提起酒壶,再次给两个酒碗斟满。
然后,将酒壶里剩下的酒,全倒在灵牌前。
又抬起手,一口气喝掉了两碗。
有了之前的经验,她没有再被呛到,只是皱着眉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嘴角,再次看向灵牌,轻声道,“观主,这是我替大师兄,敬您的。”
“噼啪噼啪。”
雨水敲打在香樟树繁盛的枝叶上,并没有那个总是嘻嘻哈哈的声音来回应她。
她眼眶微红,盯着那灵牌,终于伸手,将灵牌拿起来,用潮湿的袖子擦了擦。
语气更轻了。
“观主,您别难过。我知道您想念大师兄,您放心,我一定找到他,让他……让他给您磕个头。”
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苦涩,“观主,咸水村的煞气压不住了。我……无能为力。”
“我带您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去找大师兄。”
“噼啪噼啪。”
雨声依旧,天地一片空远。
“您没说话,我就当您是答应了。”
她端起灵牌,起身,又摸了摸那棵苍老的大树,抬头,看向树上的某处空旷的地方。
“你也跟我走么?”
原本只受雨水敲打的枝叶,忽而轻轻地颤抖起来。
一个苍老又温和的声音好似从远方又近在耳边,缓缓响起。
“一路走好……”
云落落眼睛轻闭,感受到叶尖滴落脸上的雨水,片刻后,睁眼,点了点头。
转身,走出小院,来到观中。
看那供桌前供奉的石像。
三清真人的石像。
听师父说,这石像是他的师父当年在此立观时,亲手雕刻的。
师父说这三清真人雕刻得十分英俊,可大师兄却总说他歪歪扭扭丑的不像样子,而且如今鞋袜的地方还被香火熏得黑漆抹乌。
实在有辱真人的仙人形象。
她伸手,擦了擦那石像上的黑灰,又看了眼燃在香炉里的线香还在徐徐冒着的轻烟。
然后,将师父的灵牌放在真人黑乎乎的脚边,退后,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地叩了九下。
跪坐在蒲团上又看了会儿那面容实在模糊的真人石像,然后,从供桌旁,拿出之前带回来的篮子。
打开上面盖着的碎花布。
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
她伸手,将里面一罐子浓浓的公鸡血拿了出来,转身去拿符笔时,忽然莫名想起今日那个似谪仙一样的男子问她的那句——
“你手里拿的什么?”
她垂眸,用符笔沾上公鸡血。
手腕一挥,在道观破落的墙上,游龙走凤地画了重重一笔!
刺目的红光乍起!
她退后,将师父的灵牌收进了包裹里。
然后走到高高的门槛边,刚要跨出,又回头看了眼,抿了下唇,抬脚,跨了出去。
提起门边的雨伞,踏上那歪歪扭扭的石子小路上,却没撑开。
门前水漏‘滴答’一声。
刚好,戌时三刻。
雨停,云月见。
“轰隆!”
身后,残破多年的灵虚观,湮灭于百年间的白驹光阴里。
云落落头也没回地,走向了下山的路。
咸水村里。
“走水啦!走水啦!大牛家走水啦!”
“快救人啊!”
原本安静的村子忽然嘈杂纷乱起来。
刚走出村口的两人,突然一惊,匆匆回头,就见自家的院子,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雨后潮湿,浓浓的黑烟,熏染了半边的夜空。
像一只无声中张牙舞爪的怪物,混杂又充满恶意。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只扶住玉儿,低声道,“快走吧。”
玉儿护着肚子,抬头,深深地看了眼灵虚观所在的山头。
与王大牛相互扶持着,急匆匆行入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