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觉吓了一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无论是头上的四个角,还是身后的五条尾巴,都不至于令人惊诧。但背脊上的两只眼睛,却实在太过诡异。它们正睁得大大的,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瞪着他。
更可怕的是,圆觉竟从这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深情。
他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关于这东西是荤的还是素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恐惧就立刻支配了他的身体。
他的双手一松,把刚刚抱起的大土堆丢回了坑里。当然,他并不指望这样就能把这东西砸埋在坑里,他已经做好了土堆落下去的瞬间,这东西就会从坑里跳出来发动攻击的准备。
然而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东西一动没动,任凭土堆从它的头顶落下。
轰的一声,四周暗了下来。
怪物被埋在了坑里。
圆觉拍了拍手,看着眼前的怪物呵呵笑道:“看,被埋了吧,原来,你也是个蠢物!”
怪物就朝他眨了眨眼。
圆觉忽然惊觉。这东西,怎么还在自己的身前?
他急忙后退,身体砰的撞上了什么东西。
转身一摸,是冰凉湿软的地下土层。
左边,右边,上边,下边,到处都是。
啊,我怎么把自己埋了?
圆觉惊惧万分,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
那怪物就在他的眼前,近在咫尺。那对怪异的妖魔般的眼睛,就这样静静的瞪着他。
而他却没有退路,前后左右上下,四周都是冰冷的泥土。
他看到土层中有一条蚯蚓,正在缓慢的蠕动着身体。他很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条蚯蚓,钻出一条逃生的道路。
作为一名僧人,一名修为不低的僧人,他并不惧怕死亡。在佛家的修行里,本就把肉身看成臭皮囊,是可以抛弃的东西。
可是他的修行还不够圆满,如果现在死了,他见不到西天的佛祖。灵魂会走上黄泉路。发下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也不会拉他一把。
他会还阳,会转世重生,会变成另一个人。
嗯,那也许不是什么坏结果。至少他这一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积累了一些功德,来生应该不会很差。一个人经历轮回,什么修为,什么境界,什么实力,包括记忆,一切都会消失,只有功德会伴随着你,生生世世。
圆觉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吃肉的和尚,听说吃肉会损坏功德,自己吃了那么多肉,那么多品种的肉,究竟损坏了多少功德,他也不清楚。
不会一点功德都没有了吧?
不会是负数的吧?
那可就要投畜生道了,或许是饿鬼道……
圆觉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吃肉会减损功德。人吃肉跟狼吃羊、羊吃草不是一样的吗?都是天道之下生命种族的天然选择,或者都是天道安排的。
其他的修士不也都吃肉吗?听说玉皇大帝的餐桌上还有龙肝凤髓,为什么到了和尚这里,吃肉就不行了呢,就会损功德呢?
难道玉皇大帝弄了个功德碑,把收上去的功德税,都偷偷拿来吃肉了?
圆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思想越来越涣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怪物还在他对面看着他,不过这时候他已经不怎么害怕了。反正都要死了,反正也没有肉吃了,还害怕什么呢?就这样吧。
他开始盘腿坐下来,就像无数年打坐练功时那样。当然他现在并不打算练功,都快死了,还要练什么功呢?这一世的修行又不能带到来世去,只有功德可以带过去。
他瞪着眼睛看着怪物,怪物也瞪着眼睛看着他。怪物的眼睛要比他大很多,每只眼睛都占据了怪物的整个背部的一个侧面。
他看见怪物眨了眨眼,在眼睛闭上的一瞬间,那长长的柔软的如黄云一般的睫毛铺展开来,眼睛就变成了一对翅膀。翅膀扇了一下,眼睛就又睁开了。
圆觉也眨了眨眼。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变成了一对翅膀。可是一个人的脸上长出一对翅膀,应该是挺难看的吧,他这么想象着。
他扇了扇翅膀,脸没有飞起来,灵魂飞了起来。
周围阴湿的泥土气息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他这才发现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远比活着还要漫长。
他感觉皮肤有点痒,低头看了一眼,看到一只蛆一样的虫子在他的手背上爬行,溃烂的皮肤中,可以看见裸露的静脉和骨骼。
慢慢的虫子越来越多了,他全身都开始腐烂。
听说佛陀死后会留下舍利,不知道自己死后会留下什么。骨头应该会变成化石,还有牙齿。他有一副非常好的牙齿,可以咬得动世间最难咬的肉。这副牙齿应该也会变成化石吧。
腐烂的肉质中间的营养已经无法满足那些蛆虫,它们开始向内进攻,爬进他的五脏六腑,在胃、肝脏和肠子中间寻找吃食。
蛆虫爬进他的嘴巴和鼻孔,让他无法呼吸,爬进他的眼眶,让他什么也看不见,爬进他的耳朵,让他什么也听不见。
七窍已经被塞满,蛆虫爬进了他的脑子,吸食他的脑浆。
他的大脑也开始腐烂。
他开始失去记忆,似乎一切都在慢慢离他远去,只剩下麻木而又不知所为的灵魂飘荡在幽暗的虚空当中看着自己慢慢腐烂。
带着勾魂枷锁的地狱使者正在缓缓朝他走来。
他忽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留恋。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留恋什么,但总之这是一种真实的产生自灵魂深处的情感,就是留恋,留恋这个世界。
圆觉从没想过自己原来对这个世界竟然还有着如此深深的眷恋。一些残存的记忆在他的灵魂面前飘荡,他很想对他师父说:我要还俗。
当然,这已经不可能了,如果有来生,但愿能有满头青丝。
勾魂使者朝他靠近,冰冷的锁链套在了他的身上。他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带着自己的魂魄走向幽暗的深处。
他要回头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哪怕身后只有自己腐烂的肉身。
然而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那只怪物。
他忽然觉得这怪物一点儿也不怪,反而有一种特殊的美。它头顶的角是如此苍凉雄浑,它的毛色是如此靓丽,他身后的尾巴是如此的飘逸灵动。还有那背上的眼睛,睁如天,闭如翼……
再次注视着那一对眼睛,他的灵魂产生了一丝震颤。
啊,这是多么亲切的眼神,充满着生命的关怀。
在这一刻,他仿佛街头被陌生人牵住了手的孤独的孩子突然看见了自己的亲人。
他努力的挣扎,挣脱了地狱使者的枷锁,挣脱了陌生人的手,呼喊着,哭泣着,向着亲人奔去。
亲人在远方向他招手。
那巨大的眼中的黑色的眸子,像挂在天幕上的黑洞。他的灵魂一瞬间陷入了黑洞无穷的引力之中。
这一刻他充满了恐惧,他大声疾呼,然而刚刚还朝他招手的亲人,却忽然诡异的笑起来……
当——
一声钟铭。
钟声如阳光一般,穿过重重黑暗的迷雾,照到他的身上。
四周响起奇怪的喃喃的声音,仿佛远古群魔的咒语。
咒语撕裂虚空。
光明渐渐重现,像烤鸭店的伙计熟练的片鸭刀法,将黑暗切割成碎片。
圆觉看见自己完好的站在平地上,双手虚空环抱着一大团土石,底下是一个深深的坑。
云华真人和福慧禅师的尸体就在他的脚边。
他的脚正勾着尸体,想也没想,就轻轻往前一送,尸体落进了坑中。
然后他双手一松,那巨大的土石就落进了坑里,严丝合缝。
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甚至没有起任何的念头,就这么做了。仿佛这是亘古一来就定下的事情,毫无理由。
但他明白,实际上这一系列的动作的神经命令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下达了,所以他才会不假思索的完成。但他并没有感到肌肉的僵硬,这说明从时间上来说,这个命令并没有中断。也就是说在他准备埋人的那一瞬间,他产生了幻觉,经历了一次完整的死亡,从肉身的腐烂到灵魂的堕落。
此刻,他看到了那只真正的怪兽就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
似羊非羊,似牛非牛,头上顶着四只脚,身后长着五条长长的尾巴,背上生着一对眼睛,睁的大大的瞪着他。
他心头一颤,感觉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错误,却已经来不及细想,那两个地狱使者,拿着勾魂锁又朝他走来了。
锁链飞起,朝他飞来。
当——
钟声再次响起,地狱使者的身影像坠落在地上的玻璃一般碎了。
“不要看它的眼睛!”他听见齐鹜飞大声喊着。
圆觉立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一丝清明袭来,大脑终于恢复了正常。
“这是什么东西?”圆觉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旁边的范无咎说。
圆觉往旁边挪了两步,和范无咎靠得近了些。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这个黑大个比较亲切。
“那东西的眼睛太厉害。”圆觉说,“我刚才差点死了。你出现幻觉了没有?”
“我刚才都结婚了。”范无咎说,“入洞房的时候让你师父的破钵盂敲醒了。”
“哈?”圆觉不禁有些羡慕,忽而又觉得可怕,“你不会是和那怪物入洞房吧?”
“放屁!”范无咎骂道,“当然是和我的心上人。”
“你有心上人?”圆觉大感惊讶,“你怎么会有心上人?”
“我又不是和尚,我为什么不能有心上人?”范无咎说。
此时,忽听齐鹜飞叫道:“布阵!”
圆觉和范无咎连忙踏罡步斗,和其他人一起进入阵法之中。
齐鹜飞、昆奴、小青、范无咎、元小宝、法舟、圆觉,刚好七个人,组成七星阵。只剩下一只蜜獾,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这种级别的大战中无能为力,躲进了旁边的草丛,伏低了头,用前爪紧紧捂住眼睛。
经过刚才的几次试探,齐鹜飞已经发现,这只五尾怪物的实力也就和他遇到过的鲮鲤精差不多,现在的自己并不惧怕。但那对眼睛实在太诡异,不能和它肉眼对视,而且这东西能够遁入虚空,出入无间,很难对付。
刚才那一波入幻让大家消耗了不少法力,除了齐鹜飞可以进入太极池恢复,其他人都需要服用丹药。如果这样消耗下去,大家身上的丹药早晚会消耗光。所以必须结成阵型,攻防一体,不让妖物有可趁之机。
阵型结成之后,齐鹜飞立刻分发了丹药。一边念动着咒语,一边注意着妖物的一举一动。
那妖怪又隐入了虚空之中。
齐鹜飞全神贯注,危险的感觉一来,心我之镜立刻锁定了危险的位置,正是在阵型左侧,那是小青所在的位置。
“小青小心!”
齐鹜飞叫了一声,运转阵法,承影剑气射向小青站立的地方。
随着阵法的运转,小青也移动了位置,刚好避开了承影剑气,而她原先站立的地方,空气一阵波动,那只怪物从虚空中出现,恰撞上了承影剑气。
怪物发出一声哀嚎,一下又隐入了虚空,又在另一侧的远处出现,低下头,用舌头轻轻地舔着前腿关节处,那里受了伤。而它背上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齐鹜飞。
齐鹜飞不敢看它,念动咒语,避开它的目光,只以神识观察,以心我之镜预防危险。
怪物的伤似乎不重,它舔了几下就停了下来,又开始伺机发动攻击。这一次它谨慎了很多,突入阵型之后马上就变换位置,忽东忽西,忽左忽右。齐鹜飞则以阵法为依托,严防死守,始终不给它攻击的机会,但却也没有机会伤到它。
如此几次三番,那妖怪大概也知道奈何不了这些人,就此隐去了踪迹,不再出现了。
众人不敢乱动,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动静,终于确定那妖物已经走了。齐鹜飞不敢大意,依旧绷紧了神经,并和大家维持着阵型,继续缓慢的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