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4章1065【人间正道是沧桑】（二）
三千骑向南疾驰，很快便沿着官道穿过那片矮山。
当喊杀声在南面不远处的缓坡后响起的时候，王九玄有着短暂的愣神。
他下意识便以为这是裴越带着背嵬营埋伏于此，纵然有些许被对方算计的失落，可他并未惊慌失措，反而很快涌起一抹喜悦。
研究过裴越从入朝以来的所有战例，王九玄深知此人撕裂战场的能力，最担心的便是他带兵切入京都外的主战场。
如果他只是一心想要伏击自己，王九玄不介意讥笑几声。
只是笑声没有出口，因为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骑兵显然不是背嵬营。
对方大概有两三千骑，与己方的人数相差不大，可他们身上的盔甲略显奇特，并非京营之中任何一部。由于这支骑兵是从侧前方冲来，骁骑卫很难在这么短的距离内甩开对方，而且王九玄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
无论对方是谁，骁骑卫要做的都是击溃他们。
在王九玄的号令下，三千骑在刹那之间做好战斗准备，原本略显松散的阵型在冲锋的过程中逐渐紧凑。
双方间隔的距离越来越近，等进入三十丈之内，王九玄看清楚对面甲胄的样式，不禁面色微微一变。
双方陷入混战，侧后方山林之中，秦贤率领武定卫将士大步冲刺赶来支援。
“杀！”
武定卫步卒在这一刻更是完全不惜体力发足狂奔，秦贤虽然已经是指挥使，可是他依旧像当年那个在绿柳庄中与裴越并肩死战的小小哨官，在距离骁骑卫后方还有两三丈时，他便发出强有力的怒吼，继而挺枪杀入敌人之中。
直至——
这在战场上是很难看到的景象，但是很多将士却能理解裴越此刻的心情。
然而那一次是点到为止，此刻却是生死相搏。
战意勃然，鲜血喷洒，男儿何惧生死，自当饮血狂歌！
南方广阔平整的荒野上，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出现在王九玄的视线中。
天地之间，忽有闷雷惊四方。
他当然知道长弓骑兵的强悍，虽然唐临汾带着几千骑调入藏锋卫之中，但长弓骑兵的底子还在，这是数十年来不断与西吴铁骑厮杀抗衡的底蕴和传承。可这时候他脑海里考虑的不是长弓骑兵的强悍，而是对方为何会出现在京都几里地之外。
战场仿佛突然间凝滞，但是很快便响起无数将士的欢呼声。
步卒还有五六十丈的距离，骁骑卫的阵型已经调整完毕，王九玄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目光望向侧前方长弓骑兵的薄弱之处。
当年他能在西境与吴国高手王黎阳数次交手不落下风，这已经足够让边军将士惊讶，然而没人知道他甚至还留有余地。从小到大，王平章便教导他要懂得藏拙，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将自己的底细暴露出来。
骑兵对冲，如刀尖对麦芒。
正因如此，王平章才格外看重他，在开平帝借助裴越的谋划将王九玄打落尘埃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弑君谋逆之路。
王九玄望着裴越的面庞，又看了看胸前入体的长枪，似乎颇为惋惜地道：“差一点。”
便在此时——
王九玄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下来，因为双方在经过两轮骑射之后，距离已在十丈之内，此刻改变主意必然会导致整体阵型的溃散。
长弓骑兵仅有两千，骁骑卫要多一千骑，人数上的差距自然会影响到战局的发展，更关键的是王九玄此刻终于展露出卓绝的武道修为。
裴越极少与人单独厮杀，上一次还是在南周皇宫之中与方云天的较量。
王九玄默然，嘴中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
从马上战至马下。
裴越缓缓道：“每次都差一点，最后便会差很多。”
王九玄嘴角开始溢血，他想起裴越的几番转进突击，又想起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长弓骑兵，点点头道：“没想到最后会死在你的手里。”
两人几乎全是以命搏命的杀招，没有任何留手和退让。
王九玄的长枪刺中裴越的左肩。
先前那股恐惧再度笼罩他的心头。
而裴越的长枪贯穿他的胸膛。
旗帜迎风猎猎，带着铁与血的壮烈。
在背嵬营抵临战场之后，长弓骑兵极其默契地让出中间一条路，让裴越和他身后的勇士迅疾冲向前方。
王九玄手持长枪，几无数合之敌，对长弓骑兵造成极大的杀伤。
背嵬营在跟随裴越突入南营阵地控制罗焕章之后，几乎来不及休息便再度换马北上，以最短的时间奔袭至此。
千骑最前方，同样手持长枪的裴越遥望着远处的战场，目光牢牢锁定在王九玄身上。
王九玄自然不会完全投入到厮杀之中，实际上他一直留着几分精力观察战场。长弓骑兵虽然悍勇，可是个人的武艺算不上高深，很难对他造成太大的威胁。在发现侧后方大量步卒的身影后，他立刻发出一声凌厉的尖啸，于是骁骑卫原本稍显分散的阵型开始向中间汇聚。
对于家学渊源的王九玄而言，这不算多么高深的战场指挥，而是浸入骨髓的本能判断力。
愈发沉稳厚重的邓载亲自扛旗，旗上有大气磅礴的“背嵬”二字。
裴越知道他一直都在隐藏实力，可是在亲眼瞧见京都城墙上的惨烈情景之后，他心中的愤怒已经积累到无法压制的程度。
裴越微微眯眼，沉声道：“当年在古平军城，我看着你不惧生死与路敏相争，原本以为你会和王平章不同。如今看来，终究没有任何不同。今日之京都，有多少将士惨死，又有多少妇孺哭泣，伱知道吗？”
骁骑卫再次展现强悍的实力，纵然长弓骑兵绝非弱旅，可他们依旧能够在混战之中遵守号令并且坚定执行。
王九玄又看了两眼，猛然从记忆中找到对应的片段，这支埋伏于此的骑兵竟然是长弓军！
重整阵型，杀穿长弓骑兵，然后与步卒拉开距离，始终保持自身的高机动性。
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言，但不代表有些人可以毫无底线。
秦贤同样杀至战场中央，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上前助阵，因为他从裴越面上看到那股极其罕见的决然杀意。
王九玄举枪喝道：“杀！”
骁骑卫以他为刀尖，如一个倒悬的葫芦杀入长弓骑兵阵中，在经过两轮切割之后，成功将对方的阵型打散。
王九玄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犹豫迟疑，毅然提枪迎向裴越。
正如他先前对罗克敌所说，很多人不该死，他们原本该好好地活着，即便真要赴死也应该是在与敌国的厮杀之中慷慨壮烈，而不是死在自己人的背叛之下！
两枪相击无数次。
秦贤与长弓骑兵的武将都看出对方的想法，然而人力中有穷尽之时，很多时候不得不接受无奈的现实。
一边是在藏锋卫出现之前称霸延平会猎很多年的西营骁骑卫，一边则是久经战火淬炼无数次行走在生死边缘的长弓骑兵，二者的战斗在交锋之初便显得无比惨烈。
他将“藏拙”二字牢记心底，在担任禁军统领的那段时间里，即便李訾盯得很紧，他依然能不动声色地安插人手，否则仅仅依靠太史台阁的内应，想要在南薰殿布置炸药也非易事。
“杀！”
“杀！”
骁骑卫轰然响应。
当年他在西军磨砺的时候，基本都待在宁忠的古平大营，也有一段时间在虎城守军之内，对于这两处的情况非常熟悉，其他诸营自然要陌生一些。
长弓骑兵因为援军的到来大受鼓舞，所有将士几乎舍生忘死地缠住骁骑卫，尤其是武艺高强的王九玄身前，十余名长弓骑兵组成厚实的堤坝，虽死不退半步。
骁骑卫的骑兵陷入各自为战的困局，在长弓骑兵、武定卫步卒和背嵬营联手攻击下左支右绌，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反击。
裴越收枪肃立，一字字道：“你先走，我会尽快送你祖父上路。”
王九玄猛然抬手，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身体朝后倒去。
裴越没有去看王九玄的尸体，在完全击溃骁骑卫之后，他转身望向南方。
阳光猛烈，大风起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