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院三个字令李秀娘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她想。
监察院独立于整个大周的官僚系统之外,只受命于皇帝,它最大的头目是个阉人。它的人和事,原就与正常的人和事不一样的,怪不得温夫人可以特立独行,不似普通女子。
济南司事处的掌司见温蕙去而复返,也是吃了一惊:“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温蕙道:“派人现在就去青阳县,给我带两个人来!”
她报了胡三和李秀娘舅舅的名字身份,又道:“明日,她往府衙告状,你去旁听。”
监察院的人杵在这里,看府台敢不敢不接状子!
翌日,李秀娘往府衙去告状。
府台一看这状子就不想接,觉得青阳知县做的不算错。
没有官员不讨厌讼师的。只男讼师们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能继续参加科举,说不定将来就成了同僚。因此官员对男讼师都还客客气气的。
只一个女讼师,便实在是挑战容忍的底线了。
李秀娘的名声府台以前便听说过,只不跳到他面前来,他也不会主动去搭理。
不料如今真到他面前了,有心将状子打回去,师爷急匆匆进来:“监察院的人来了!”
这个堂到底是开了。
事情简单明白,李秀娘所求乃是摆脱这一段婚姻。
府台道:“须得传唤胡三及李家舅氏。”
掌司道:“已经派人去了,下午就能到。”
府台额上微汗。
从府衙暂回到司事处,掌司与温蕙道:“这个事,关键是她舅舅。她舅舅若认了,她便翻不了身了。”
因李秀娘父母已逝,户籍挂在舅舅那里,只要舅舅认了,便算是父母之命,其他的礼都可以后补。这段婚姻便能合法。
李秀娘被强压嫁给胡三三个月了,舅舅未曾管过她。温蕙先入为主地对舅舅印象就很恶劣。
待下午,监察院的人将胡三和舅舅都带来了济南府,她先见了舅舅。
“她是你嫡亲的甥女,我不知道你作舅舅的,对她这样不闻不问,将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她质问。
舅舅本来被监察院吓得不轻,听了这话,却气哭了。
“我对得起她了!”
“她父母去世,我不曾染指她的资财,想着全给她做嫁妆让她带走。”
“我也有好好照顾她,精心为她挑选婆家。”
“只她呢?她偏不肯嫁。”舅舅又气又恨,“她不嫁也就罢了,便留在家里,以后有我和她兄弟们照拂,也不是不行。她偏要抛头露面,做那丢人之事。”
“受她所累,她妹妹们在青阳都嫁不出去!最后都嫁的远,见一面不容易。我家那个为这成日里哭得心口痛。我女儿们嫁得远,若有事,想找娘家撑腰都不容易,夫人说我该不该恨?”
李秀娘是独女,舅舅说的她兄弟、她妹妹,都是舅舅家的表兄弟和表妹们。
李秀娘名声太大,百姓们打官司自然都喜欢找她,因为赢率高。可若说到婚嫁之事,一听是李秀娘的妹妹,大家都退避三舍了。
李秀娘的妹妹们不得不嫁到远的地方,李秀娘的舅母因此极恨李秀娘,觉得她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舅家因此和她几乎是不往来的状态。
“待我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舅舅拭泪道,“都这样了,我还能怎办?虽不是自己愿意的,总强过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自古清官都难断家务事。
温蕙也沉默了。因远嫁之不易,她实是很清楚。
小县城的人,有的可能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县城。女儿嫁到隔壁县的隔壁县,对他们来说,就已经很难了。
李秀娘给舅舅跪下,磕头道:“我不求舅舅为我出头,我只求舅舅说实话,当日,舅舅并不知情,也不在场,未曾见证过婚礼!只求舅舅能这么告诉府台!”
她脸上有大块的淤青。
舅舅以前也在县衙门口围观的人群里看过这甥女打官司。
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辩得对方的讼师哑口无言。虽所做的事可气可恨,但舅舅心里也觉得,她那模样,的确有一分与众不同的风采。
再看她如今脸上的伤……舅舅气恨道:“都是怪你不早嫁人!”
终于还是答应了。
下午又去了府衙。
不论胡三如何说,舅舅只道:“草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媒人来提过亲下过聘的。”
监察院掌司在那里虎视眈眈,府台最终判了这段婚姻无媒无聘,未得女方家长许婚,又逼良就贱,是为无效。事女李秀娘,发还本家。
听起来似乎也圆满,但经此一事,李秀娘决定嫁人。
“哪怕是做个寡妇,也算是有过丈夫,且还有夫家,如青阳县令这样的,便不能奈我何。”她道。
她请托了监察院的掌司。
掌司人面广,第二天就给她介绍了一户符合她要求的。李秀娘效率极高,亲自去谈了,回来便告诉温蕙:“谈妥了,我嫁。”
这家是个独生子的贫苦之家,那独子是个痨病鬼,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一家子为他的病,家徒四壁。
“我跟他们说,若他们儿子死了,我能赚银子,能给他们养老。”李秀娘道。
因哪怕丈夫死了,公婆和娘家都有权利将女子再嫁(卖)的,李秀娘与对方敞开了谈。她想要已婚的身份和一个夫家作为立足的基点。
对方想儿子死后,自己老有所养,许她抛头露面。
双方谈成了。
“要求我先怀上孩子,再完礼。”她道。
对方也怕儿子一死,李秀娘跑回娘家或者自己再嫁,令他们拿不到彩礼,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拴住她。
李秀娘道:“我答应了。舅舅也同意了。”
“夫人,我的事,就这样了。”她道,“夫人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夫人莫为我再耽搁,还请继续前行吧。”
监察院的掌司劝温蕙:“她这个解决方法很好的。”
温蕙也不是不知道,只心里空落落的。
她提笔想给霍决写信,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了,揉了信纸扔到了竹篓里。
等她再次离开济南府的时候,李秀娘来送她。
温蕙道:“我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人,也没什么学问。这世道让我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我总觉得读书多,有学问的人能想明白。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不知道你是否能想得明白。”
李秀娘道:“便想得明白,也是无用。”
“没有男人,什么事都解决不了。你学问再好,本事再大,世道就不认你。”
“有个男人,哪怕是个痨病鬼,只要他在这,世道就认他。”
“夫人幸运。夫人的男人,有权有势,还许夫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虽如此……”温蕙道。
但她后半句没说出来。摇摇头,翻身上马,离开了。
霍决对她,同旁的男人比,可算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了。
可是四哥……
我坐在你的手心里,虽然你托举得小心翼翼,我依然无处着力。
第248章
温蕙离开了济南府,到了兖州府城外,在野地里捡了个孩子。
行路在外,田间地头里,偶尔便能看见幼童的尸体。
因小孩子实在很容易夭折,许多人家都是等孩子五岁之后才给起大名,五岁之前都是起个贱名先唤着,因五岁之内的孩子夭折率是最高的。
若是郎中说一声“不成了”,通常就会放弃了。因幼童不同于成人,成人但凡还有一点意识,还晓得喝药挣扎,幼童灌药是也很灌进去的,还花许多银钱。于贫苦之家来说,便不值当。
又不想孩子死在家里晦气,便趁着还有气,扔到外面。
温蕙路上遇到过几次尸体了,也不惊讶。因这种事,她小时候在军堡里就见得多了。越是贫穷的地方,越这样。
只这次遇到的孩子还没断气,温蕙就把这孩子抱起来了。
旁人劝:“这位夫人,还是算了吧。这个看着是活不了了。”
温蕙从离开济南府,心情一直没好起来。捡到这么个小东西,虽知道活的可能不大,但还是不想放弃。
她道:“试试看呢,说不定呢。”
她带着这孩子进了兖州府,找了个郎中。
郎中看了一眼,道:“不成了,别浪费银钱了。”
但温蕙很明白一件事——许多人家放弃给幼童治疗,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花大钱治这个,万一死了,不划算,不若再生一个,还比较省钱。
她道:“尽管治,别担心银钱。”
这孩子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温蕙却穿的是缂丝。
郎中一看就明白:“这孩子捡的吧?”
温蕙点头:“就在城外。”
郎中看温蕙的确像是不缺钱的人,既然如此,就放手治吧。熬了汤药,和药堂的伙计一起用筷子撑开孩子的嘴巴,一点点灌进去。
三日后,这孩子活过来了。
温蕙的心情也跟着活过来了。
又调理了两天,眼瞅着这孩子身上的生机都恢复了,温蕙将这孩子抱到了当地的司事处,让司事处的人帮忙寻找他的爹娘。
她终于又提笔给霍决写信。
在讲述李秀娘的事的时候,她的心境已经平静下来,也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在愤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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