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常平仓,说起来容易,实是大事。真到了要动常平仓的地步,说明情况已经糟糕到一定程度,说明当地官员治理不力,要问责,怕会影响考评,影响仕途。
陆睿听了目光沉似水——便到了可能要换皇帝的程度了,官员们最担心的居然还是自己的考评,还是仕途。
景顺帝做了五十年皇帝,也曾吏治清廉,有过盛世景象。只后来他年老昏聩,沉迷丹道。大周朝益发地尚奢靡,各地吏治眼见着一年一年地败坏起来。
“那就这么放任粮价暴涨吗?”他声音中含了怒意,“寻常百姓家有多少余钱?够用度多久?转眼就都被套到了粮商手中。眼见着就要收夏粮了,但粮价这么高,地主、粮商必要囤积居奇,扣着粮食谋取暴利。苦的只能是寻常百姓家。”
陆正觉得头很痛,因这个事在府衙里已经吵了好几天了。他揉着太阳穴,道:“今日府台大人已经见了黄家和岳家的家长,他们是本地大绅,若他们肯牵头平抑粮价……”
“他们?”陆睿冷笑,“带头涨价的不就是他们吗?”
陆正也叹了口气,道:“自然是他们。但我等只是流官而已,想压制这等地方上的豪族,几没可能。”
陆睿自然懂这个道理。因为陆家在余杭也是豪族。
他到温蕙那里的时候,眉头都还锁着,用饭的时候,量也比平时少。
原该食不言寝不语的,但温蕙没忍住,问:“还是因为粮价的事吗?”
陆睿“嗯”了一声。
温蕙叹口气,道:“那没办法,百姓心里慌呢。我娘也经常说,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大家都一样的。”
“江南从不缺粮。”陆睿吃不下,落箸,“马上夏粮就要下来了,今年风调雨顺,年成好,又是个丰年。全是地方上的豪强氏族故意哄抬粮价。”
温蕙道:“啊,这样?那大家看不出来吗?”
陆睿道:“寻常百姓,大字都不识一个,哪有这等见识?且集市上那些哄闹着危言耸听散布流言的,少不了黄家岳家的人。百姓们一听,自然惊惶,便争着去买粮。只可恨州府明明发了告示,也使差役、里长们去说,便是不听,偏便信市井谣言。”
温蕙这时候觉得陆睿有点不那么接地气了。虽然他关心时政,甚至肯去了解市集上粮食布匹盐糖的价格以了解民生,但归根到底,他不了解那些布衣泥腿的百姓。
他毕竟是一个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贵公子。
“那是肯定的。官府的话谁信。”温蕙道,“便是在我们青州,青州不管贴什么告示了,在我们百户所里,我爹不说话,大家都不会信的。”
陆睿更是吃惊,沉声问:“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只是岳父那里如此?”
他知吏治败坏,官府在百姓心中渐渐失去了信用,只不知道竟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肯定都如此的啊,旁的百户所也是这样的。我知道你觉得百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可是我们那里都知道,‘军堡门一关,百户就是天’。”温蕙点头,又道,“你再吃点啊。”
“吃不下。”陆睿只摇头,“你吃。”
读书人一生所学,一生所为,便是经世济国,辅佐一位英主,开盛世太平。只眼前现实与书中所教,落差实在太大,叫人心中生出说不清的淤塞难受之感。
忽听温蕙道:“要是读书人肯出来说话就好了。”
陆睿抬起眼。
温蕙叹口气,道:“读书人出来说话,大家肯定会听的。”
陆睿哂道:“府台、同知、判官哪个不是读书人。”官府的告示不是读书人撰写发布的?也不见有人肯听。
“那不一样呢。我说的是还没当官的读书人。还没当官的读书人,是你邻居,是你亲戚,是你朋友,是你店里的客人。是咱们自己人,自己人说话,当然听。”温蕙道,“等他们当上了官,穿上官服,可就是只帮着官府睁着眼说瞎话啦,谁信他们谁是鬼。”
她说完,还想再劝陆睿喝碗汤,岂料陆睿忽地站了起来。吓了温蕙一跳:“吓,怎了?”
陆睿的眉头舒展开了,眼中蕴着光,嘴角甚至有了笑意:“蕙娘,你说的对!”
温蕙眨眨眼。
陆睿道:“该是读书人出来说话的时候了。这等时候,还缩在书院里傻读书,我辈实是有愧先贤教导。”
他拔脚就要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伸臂轻轻抱了一下温蕙,温声道:“我有事要跟父亲谈,待会儿不回来了,你早点歇着。”
“噢!”温蕙忙道,“那你赶紧去。”
陆睿一笑,去了。
他眼中蕴着精光时的模样可真好看啊,温蕙想,让人移不开眼睛呢。
房中的丫头嘴角都含着笑,自然是因为适才陆睿那一抱。好歹平时都是两个人缩在里间,听唤的丫头在外面候着,今日里竟公然抱上了。
只温蕙现在跟青杏、梅香都熟了。落落、燕脂这两个小的不抗饿,平常晚饭时候也不让她们伺候,故不在房中。温蕙只脸上热过一下,便无事了,却想,刚才是怎么回事,竟没反应过来,陆睿怎么就突然有事跑了?
第二日晌午,温蕙才从上房回来,便见刘富家的迎出来:“回来啦。”那眉梢嘴角有压不住的激动欢喜,只强按着。
温蕙奇怪:“怎么了?”
刘富家的矜持着,只说:“先回屋。”
虽磨合得已经挺好了,但到底从温家带来的人还是跟陆家的人是不一样的。
温蕙就不再追问,跟着她回房去了。进了内室,青杏、梅香都没跟进来,只有银线进来了,刘富家的才强压着声音道:“上房那里把月钱发下来了。”
“噢。对。”温蕙点头,“我是看见账房的人今天到上房去了。”
但现在陆夫人暂时不叫她管家事,她只在梢间里练字。家里事事都有规矩,平日里陆夫人也不必事事过问,乔妈妈也年纪大了,几不过问庶务了,日常许多琐事报上来,都是杨妈妈在处理,独当一面。
杨妈妈从前是陆夫人的陪嫁大丫头。就像乔妈妈从前是陆夫人娘亲的陪嫁大丫头一样。
这些大丫头们都很厉害,唉,也不知道银线以后能不能这么厉害。
刘富家的努力压住音量,不想让陆家的丫头听见了笑话,但她激动压不住。
“十两!”她声音都有点颤,说,“你一个月十两的月钱!”
温蕙和银线一起倒抽了口凉气!
温蕙从前在家里,一个月才几百钱的零花钱。也没个定数,有时候三百,有时候五百,全看温夫人心情好还是不好,手松还是收紧。
突然之间,就一个月十两了?
要知道,襄王举事前,一石米都还不到二百文!
银线才吸口气,心想,富了,富了!岂知这还没完。
刘富家的继续道:“还另有一百七十二两,说是上一年姑娘的二百亩水田的租子,直接给姑娘按市价折了银钱了。一并送过来了。”
银线这一口气没吐出去,又大喘了一口!抱住了温蕙的手臂:“姑娘!”
这可真的富了啊!温蕙的压箱银子也才不过一百两而已!且姑娘家嫁妆里的压箱银,都是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动的!
温蕙却比她们镇定得多了。也是这些天在上房,听见过许多报账,亲身感受过许多,对银钱的“量”的概念,已经和从前在温家时不一样了。
但总归有钱是好事。她眉眼笑开:“那你们好好收着。”
这二百亩水田的事,出门之前温夫人特别叮嘱过她:“地契都给你了,肯定是你的。只不知道租子会不会按时给你。若他家竟不讲个信用,耍赖不给,糊弄我们,你也别急赤白脸,沉住气,等我去!”
温夫人的意思,让她在陆家怎么样都不要跟陆睿起冲突,这等需要有人做恶人的事,都放着等九月里她来了,由她去做。
温夫人真是,想多了。
刘富家的却还没有说完呢。
她又道:“还有咱们院子丫头婆子的用度也一并送来了,都交到咱们这里来了,由咱们发。”
她顿了顿,道:“我和银线,一个月一两。”
银线当场腿就软了。
刘富家的早料到了,一伸手就架住了她:“稳住,稳住!”
刘富家的是穷苦出身,一辈子都没亲手摸过这么多的钱,在温蕙从上房回来之前,她已经先腿软过一回了。
温蕙问了问,她院子里这些人,刘富家的和银线拿一等,一个月一两银子;落落和青杏、梅香拿二等,一个月六百钱;宁儿、彩云和孙婆子拿三等,一个月四百钱;燕脂最小,只算是打杂的,拿末等,一个月也有三百钱,同温蕙从前在家里时候的零花钱一样多了。
“另还有二两。”刘富家的没完没了了,“说是头油脂粉钱。”
可温蕙和丫头们这个月度的胭脂水粉,采买上的昨天就已经送过来了。温蕙的全是“碧玉妆”家的。
所以这个头油脂粉钱,根本没啥用,纯是白得的。要是每个月都有,等于她一个月十二两的月钱了。
温蕙感叹,出嫁前,温夫人为着钱的事殚精竭虑,日夜忧思,还偷偷哭过好几回。
哪知道,嫁到陆家,银钱竟是最不需要操心的一件事。
温蕙想起来陆睿曾对她说过,在这个家里,总之银钱上不会让她受委屈。
第66章
既然整个院子的用度都送过来了,温蕙自然也不会扣着,当即便召集了众人。由银线给大家发了月钱。
领月钱的日子当然是一个月里最快乐的日子。就连燕脂小小年纪,一个月都能拿到三百个钱呢。要知道寻常百姓家一个月才花销几个钱。众人脸上都有笑。
待她们各归其位,温蕙对银线道:“咱们院子里以后也得把帐立起来,以后你记账。记清楚些。”
银线大声应了。
银线来到陆家这些日子,天天跟着温蕙去上房,也比从前涨了不少见识。尤其是日常里闲了跟青杏梅香她们聊起来,知道大家都以乔妈妈、杨妈妈为目标,银线就也给自己立了目标——以后,也做这般有体面的管事妇人!
她便找了空册子来,录账。
她倒是跟着温蕙同吴秀才认识过几个字,记个账勉强还行,看书就不大行了,不认识的字有点太多。
一边录,一边忍不住问落落:“从前你家里,也是这般多月钱吗?”
“不是呢。”落落道,“便是我嫂子们,一个月也才四两而已。我一个月只二两。陆家,颇富庶呢。”
银线嘿嘿嘿笑:“咱们姑娘嫁得好!”
话音才落,她那嫁得好的姑娘却在净房里喊起来:“银线——银线——”
银线撂了笔赶紧过去:“可是没有草纸了?”
“不是。”净房里温蕙坐在马桶上,“来月事了呢!我就说今天觉得肚子不太对。”
银线忙去取了月事上用的东西。
青杏和梅香知道了,都道:“得去上房说一声。”
温蕙道:“是不是不能去上房请安了?”
青杏梅香道:“是呢。”
女人家来月事的时候被视为“不洁”,尤其容易冲撞男人,便有避忌。
温蕙家里没这么讲究,且她嫂子们身体也都好,没有痛经的,除了前两三天量多,不大方便之外,也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只贺家讲究,温蕙初潮了之后,同贺家莞莞咬耳朵这个事,从莞莞那里才听说了这许多避忌。
果然陆家也是这样的,便让青杏去禀。
谁知道青杏回来,乔妈妈竟跟着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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