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管事一看,却是眼熟的,原来当初纳征请期便是此人陪同幕僚和杨妈妈去的。二管事行了礼,又给温蕙见礼:“见过少夫人。”
然后向陆夫人禀报:“刚刚有小子从码头回来报,咱们府上的船到了。”
温蕙听着他向陆夫人禀报,竟是从余杭运了粮食来。只量并不是很大,乃是用快船运来的。
“先后发了三只船。”二管事说,“都是错开日子出发的,不打眼。”
“那也要小心。”陆夫人说,“悄悄地入库,别惊动旁人家。”
二管事道:“小子说,这几天见到了府台大人和同知大人家的下人,也在码头等着,或许跟咱家等的差不多。”
陆夫人道:“都悄悄地,各凭本事了。”
待二管事退下了,陆夫人看温蕙犹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便解释给她说:“你们成亲那晚,先帝大行的消息传过来。老爷半夜从衙门里回来,连夜便派了人乘了轻便的快船往余杭去了。”
温蕙犹豫一下问:“是去老家运粮食?为什么呢?”
陆夫人叹道:“新帝才只三岁,亲王们年长的都有五十岁的了,孙子都比新帝大。主少国疑,谁知道会怎么样,我们囤些粮食,以备不测。”
温蕙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大的事。从前家里便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根本不会告诉她。
温蕙心里怦怦直跳,努力作出镇定的模样,但还是被陆夫人看出了她的紧张。陆夫人笑道:“也不用怕的,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陆家与虞家,都是百年世家了,很是经历过些事情,故遇到这种事,便会未雨绸缪。倒也不是说咱们就多看坏这个局势,朝堂上的事,毕竟也不由我们说了算。”
温蕙一想也是,而且说真的,什么老皇帝啊小皇帝啊,什么亲王啊,其实都感觉离她很遥远,除了这些天随处可见的素麻孝服,旁的都没有真实的感觉。
陆夫人又给她解释为什么从余杭运粮:“若在本地采买,恐下人嘴碎在外面乱说,再以讹传讹,引起百姓恐慌,若再引起粮价上涨,便容易乱市。所以悄悄地,咱们从余杭自家运粮过来。余杭是咱们根基,不管是陆家还是虞家,粮仓里都有吃不完的粮食。这回先运几小船过来,若需要,随时运,你也不必怕。”
余杭与江州,轻便快船三天便能到。
温蕙还是第一回被这么清清楚楚地告知这等大事情,十分地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小腰杆一挺:“是,儿媳不怕!”
陆夫人抿唇一笑,站起身:“来,你写两笔字给我看看。”
温蕙:“……”
温蕙还沉浸在被当作大人,被告知重大事件的激荡里呢!
怎么就突然让她写字?
还行不行了!
温蕙头皮发麻,跟着陆夫人去了东次间里面,梢间里,丫鬟已经磨好了墨。陆夫人随便翻出本什么,翻开一页,道:“先抄这一页,我看看你的字。”
果然嫁了书香人家,这一关……逃不了啊!
温蕙应了声是,带着悲壮的心情坐到了桌前。
陆夫人看她提笔悬腕,姿势都还可以,点点头,去了次间里。留她和研墨的丫头在梢间里。
温蕙心想,多亏了陆嘉言当初给她的书里,还有一本字帖。
当时杨氏便取笑说,这是要让月牙儿考秀才不成?笑完却思量了一下,提醒温蕙:“这是想让你练字?是不是以后会用得上?”
她们姑嫂嘀咕了许久,总觉得陆睿不会没事放一本无用的字帖,或许真的有什么含义在里面。告诉了温夫人,温夫人眼睛一瞪:“既都给你了,那就练!”
唤了吴秀才指点她,给她判作业。
温蕙凝神屏气,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水平,踏踏实实地抄了一页,拿到次间里给陆夫人。恍惚有种小时候,吴秀才给她开蒙,每日抄了大字交作业的感觉。
陆夫人看了看,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点了点头,竟然道:“比我预想的好呢。”
这,这算夸吗?
不管了!就当是夸了!
陆夫人叫温蕙榻上坐,缓缓告诉她:“这几天让你跟着看家事,我其实也在看你。天下的家事都是共通的,看得出来亲家也是好好教过你了。”
温蕙点头:“这大半年,都跟着我嫂子练手。”
“中馈原也没有多么难,无非手熟尔,做得多了,便心中有数。”陆夫人道,“而且你还小,我便再多管两年,也没关系的。所以这几日我想了想,这一块倒不急。”
温蕙道:“都听母亲的。”
陆夫人道:“我现在想让你补上的,都是些看起来不重要的。但真用得上,你却拿不出的时候,便万分难受的。譬如这写字,你定是觉得做人媳妇,字写得好不好,没多大重要。”
温蕙有些不大好意思,因这的确说中了她的心思。
陆夫人道:“睿儿以后必要走仕途的,咱们这种人家,私交也好,官场往来也好,大多结交的都是差不多的人。自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居,人都是分圈子的,富有富圈,贵有贵圈,文武不爱往来,南北互相瞧不上。北人嫌弃南人矮,南人嫌弃北人粗。”
温蕙没憋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可真是爱笑,陆夫人心想,自己也不禁笑起来。
她道:“你才十四呢,来到江州,现在的感觉是人生地不熟,但以后,一定会结交到朋友。只咱们这样的人家,往来的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大多相似人家出身的女子,心底多多少少有一分傲气。旁的不说,你下个帖子邀约,若让旁人动笔,那便是没诚意。自己动笔,你现在这笔字,我直说了,若是我年少时接到这样的帖子,我便推了不去。”
却见温蕙闻言,挠了挠脸。
陆夫人:“……”
这是什么动作。小猫似的。
温蕙倒也并不觉得难为情,她本就是武将家的闺女,现在要她去学做书香人家的女儿,本就是跨界。
她只是为难,挠挠脸,道:“那……我练字?”
“我正有此意。”陆夫人点头,“以后你每天过来,五篇大字。”
妈呀,真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温蕙情不自禁地微微后仰,还吞了口口水。
陆夫人嘴角抽了一下。她这媳妇,心里想的岂止是写在脸上,简直写在了全身。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揉额角,却发觉头其实并没有疼。
温蕙一见她这动作,“啊”了声,腾地坐直身体,道:“母亲!别为我这事为难,我底子薄些,下苦工练就是了!母亲放心好了!”
陆睿把陆夫人郑重托给了她,她可不能辜负他这份信任!
不就是写字嘛,哪有扎马步累。狠练就是了!
那眼睛睁得圆圆,蕴着腾腾两簇火焰似的光芒。
陆夫人眨眨眼。
乔妈妈笑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少夫人有这份心,定能做好的。来,吃点心。”
说着将婢女端上来的点心碟子向温蕙推了推。
温蕙可爱吃点心了!而且陆家的点心特别好吃。
只她总算还记的自己现在是人家媳妇了,不是在家里做闺女的时候,视线在碟子上扫了一圈,道:“母亲用。”
陆夫人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看着温蕙的模样,总想起自己少女时代养过的那只猫。莫名其妙就会想起来。
她道:“我养生呢,正餐之外,尽量少食。你多吃些,还长身体呢。”
既然婆婆都许了,温蕙便没顾忌了,开开心心地吃起来。明明用过早饭了,可的确又饿了呢。
一抬眼,却见婆母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陆夫人移开视线,又移回来,问:“你可会打双陆?”
温蕙嘴巴里有点心,便摇摇头。待咽下去,又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道:“我们那里千户家的姑娘会打,她想教我,只没教会。”
其实是她觉得下棋没意思,直接拒绝了,拖着莞莞去跑马了。这里扣锅给莞莞,赖她没教会。
陆夫人便对乔妈妈道:“那咱们教她。”
丫鬟便取了双陆棋过来。
温蕙趁这功夫又往嘴巴里填了一块点心,喝口茶冲下去。没办法,长身体就是容易饿。
待棋都摆开,陆夫人给她讲明了规则,带她下棋。
乔妈妈帮她看,指点她。
温蕙嫁过来之前,温夫人曾设想过一百种画面,都是婆婆严苛地教温蕙规矩。
温夫人知道规矩大了,作媳妇的必然辛苦些。然温夫人自己这一辈子受得全是没有规矩的苦。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强。
只温蕙想,她娘肯定打死都想不到,她婆婆把她接过来“教导”竟不是叫她站着立规矩,而是让她舒舒服服靠着引枕,吃着点心喝着香茶,陪她下棋。
娘啊,你全料错了呢!
第61章
温蕙家里人说起棋牌类的东西,只会打叶子牌。叶子牌是妇女们几乎都会打的一个玩意,还能赌点小钱,怡怡情。
双陆其实不难,运气成分居大,但也有策略。
当年莞莞想教她的时候,她才九岁,只想着用弹弓打树上的鸟,一听是棋,根本不耐烦学,拉着莞莞便跑出去玩去了。
只现在温蕙十四了,没有小时候那样疯了,一学便会了,一玩起来,发现还挺好玩的。
特别是,还能吃着点心,喝着香茶。坐榻上的引枕也舒服。身边的人也放松。
甚至这可能是,她嫁进陆家这几天里最放松的时刻了。
她只是不明白:“母亲,这个棋不难的。这个是有什么用处吗?”
她猜想着就跟让她练字一样?在什么特别的场景下,有什么特别的用途?
结果陆夫人掷出了骰子,道:“没有,这是没出阁的小姑娘家家玩的东西。”
温蕙:“……”
乔妈妈掩口笑。
陆夫人道:“这是给你打发时间的。”
温蕙眼睛睁得溜圆。
陆夫人莫名手痒,忍住,道:“我知道你过门之前,定是想过过来后该学些什么,无非是打理中馈那些。只我刚才说了,那些反倒没什么,手熟尔。只你嫁过来,不是为了做牛做马成日操劳的,你是个人呢,你得学会在江南怎么过日子。”
乔妈妈道:“我听少夫人说过,过去在青州,常常跑马射箭,这些,以后怕都不行了。只咱们妇道人家在内宅里,时光漫长,总得想法子打发时间。夫人和我便商量,将少夫人可能不大会玩的东西,一件件都教会少夫人。如此,日常里有得消遣,不至于寂寞。”
温蕙怔忡了片刻,心里生出了说不出来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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