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来早慧,很早就看懂了祖母对母亲的磋磨。只孝字如天,他只能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替母亲去挡,去拦,却不能正面与祖母抵抗。
到了他该娶妻子的时候,他就和他的母亲一样挑剔。
譬如舅家的表姐妹们,她们都是不错的。只陆睿深深知道,她们那眼睛太灵活,一颗心太多玲珑窍,给不了他想要的宁静后宅。
去青州本没抱着什么期望,甚至带着少许的恶意,想去拒绝一门他不甚同意的亲事。
却不料第一眼看到温蕙,就看到了她眼底的清明。
人的眼,是魂魄之窗,藏了太多,又暴露了太多。陆睿一眼看进了温蕙的眸子里,便觉得,她或许就是他想要的妻子。
她眸中的清澈和简单不是因为无知,是因为本性的淳厚。
陆睿也喜欢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当然不是什么才华横溢饱读诗书之人,但他们养育出了一个既灵秀又淳厚的女孩子。
也只有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一个女孩子才能长成她这样,眼中有神,明媚灿烂。
人都是有私心的。
陆夫人的私心,是想趁着儿媳年纪小,好教导,也好笼络。
他亦有差不多的私心。因此虽然将母亲的盘算看得明白,他也没有反对,早早地便将温蕙接过了门,期望她能快快地成长为合格的陆府少夫人。
眼下后宅的事,一望既明。
母亲的盘算,祖母的狭隘,都清清楚楚。只祖母虽然可以压母亲一头,但温蕙未来几十年,终究是与母亲相伴的。
正常来说,一个女子与婆婆相处的时间,甚至远远超过与丈夫相处的时间。
眼前局面,对温蕙害处小,益处大。
陆睿一垂眸间便想明白这些,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玉姿却上前了一步,将在家里燕居时穿的家常袍子递上去。
陆睿瞥了她一眼,接过袍子展开,手伸进袖子,问:“玉姿,你今年多了大了?”
陆睿极少会关心她个人的事,玉姿惊喜,用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媚声道:“婢子今年十九了,在公子身边已经七年多了。”
漫长的七年,她陪着他从男孩子长成俊美少年,从俊美少年长成雪梅崖松般的青年。去年老太太一封信,将她从大丫头提成了通房丫头,实现了她的夙愿。
只公子尚未娶亲,还不能有妾。
如今公子已经完婚了,问起她的年纪,是要……让她再进一步吗?
玉姿一想到这可能,便飘飘然,熏熏然,幻想着自己翻身,从奴婢变成半个主子。
只她不知道,人的眼是魂魄窗。
一个婢子对年少的女主人的诋毁、幸灾乐祸、盼其不好都写在眼瞳中,骗不过陆睿天生的一双利眼。
陆睿最不需要的,便是后宅女人这些让人厌烦的阴私算计。
有些男人不爱插手管后宅的事,任她们乱着,觉得女人家生不出什么大事。
陆睿觉得可笑。一屋尚不扫,何以扫天下?
温蕙年纪还小,心机全无。她昨日回到自己房中,若不是真的委屈到控制不住掉眼泪,大概都不会告诉他在祖母那里发生的事。
他因自己的私心让她年纪小小就离开家,那么在他的身边,他就得好好地保护她。
陆睿轻飘飘一句话,打碎了玉姿的美梦。
“你娘这次跟着老太太来了,正好让她把你带回余杭去。”他修长的手指系着衣带,平静而淡漠,“你年纪不小了,叫你娘给你好好配个人。”
第47章
银线回房里去眯了一会儿,嘱咐了燕脂喊她。燕脂啃着糕点果子一直盯着漏刻,到了时间果然将她喊起来了。
银线回来就先伺候温蕙换衣裳,落落已经准备好了,是件半新不旧的素淡家常衣衫。因着是要去下厨房,温蕙不太舍得那些新衣裳。
温蕙嘟囔:“一天换几次衣服啊。”
青杏、梅香都掩口笑,道:“咱们夫人,一天换三次衣服也是有的。”
温蕙咋舌。
她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忍不住多瞧了梅香一眼。
梅香倒没察觉,青杏伸手帮着系衣遮掩过去了。
倒提醒了温蕙。
不管这些人来历如何,她们现在都是她的人了。温夫人教过她的,自己院子里的人尽力地笼络,要努力让她们真正成为自己人。
只到底要怎么笼络人呢。在温家,多给几文赏钱,大家就都很开心了,在陆家给个二三十文的红封,大家眼皮子都不夹一下。温蕙的小脑袋瓜不禁苦恼。
她此时想起昨日陆夫人和陆睿先后赶紧赶慢地赶在自己院子里的人正式拜见她之前送来银钱贴补她,内心里的感激又深了几分。
待准备要去厨房,宁儿特地告诉她:“我爹是家生的,早赐了姓陆。厨房里都唤我娘作‘陆春家的’,少夫人有事,但唤我娘便是。”
宁儿的爹是前院的一个管事,她娘在厨房负责点心果子汤羹,在厨房说话也有些分量。
这就是仆人间的人脉关系啊。宁儿虽然在温蕙的院子里还进不去正房,但她能到陆家独子新娶的少夫人的院里来,本身就说明了实力。
温蕙觉得自己又长进了。而且厨房有“自己人”,心里踏实了很多,精神抖擞地带着刘富家的、银线和青杏去了厨房。
新夫人下厨,要不是赶上国丧了,就是今天府内的头等大事了。厨房果然都准备好了。
掌事的全灶婆子领着婆子、媳妇们笑脸相迎:“都齐全了,就等着少夫人了。”
温蕙没想到陆家厨房里这么多人,吓一跳。稳了稳,道了谢,说:“那开始吧。”
一个婆子便拿来一件洗干净的围裙,笑道:“少夫人穿上这个吧。”又自我介绍道:“我是陆春家的,我家的闺女,在少夫人您的院子里听差。”
温蕙道:“啊,是陆妈妈。”
陆春家的忙道:“不敢当一声妈妈,叫我陆婆子就行。”
众人便帮着扎袖子绑带子,温蕙感觉至少有八只手同时在她身上。三两下襻膊就扎好了,围裙也系好了。
一堆人簇拥着她进了灶房。这灶房窗明几净,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温蕙心底暗暗点了点头。
只灶房里还摆着一张椅子,十分突兀,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难道厨娘们做饭烧菜,还有个人要在这里监工不成?
全灶婆子引着她往砧板处去:“少夫人,这里。”
菜已经洗净放在了砧板上,刀也擦得干干净净。那么多人看着她呢,可不能露怯给陆嘉言丢脸。
温蕙吸口气,凝神上前,拿出军堡里打擂台的架势拿起了菜刀,那手稳稳地,第一刀、第二刀……待第三刀刚切下,婆子媳妇们便拥上来了,齐道:“少夫人下过厨了。”
温蕙:“?”
还没整明白,刀便被人拿去了。人被左右架着,给搀到了椅子上按着坐下:“少夫人已经开过刀,下面我们来就是,少夫人教我们。但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少夫人请指点。”
顿时厨房就行动起来了。切菜的,切肉的,烧火的,揉面的,虽忙不乱。
温蕙只目瞪口呆。
温蕙新婚,要做几道菜,分别是什么,需要什么食材,怎么炒制,早在成亲之前就已经跟陆家沟通好了。她在家的时候好好练过的,今天本想着撸袖子大干一场,万万想不到厨房那张椅子就是给她准备的。
在她家里,她大嫂二嫂新婚三日下厨,可都是实实在在地做了好几道菜的。
等到食材都侍弄好,该下锅了,全灶娘子又来请温蕙掌勺。
温蕙把食材下锅,勺子不过颠了两三下,全灶娘子一边赞着“少夫人手真稳”,一边就自然无比地过来接过了那勺子。
温蕙嘴角抽了抽,没跟她抢,直接把勺子递过去了。
退一步,旁人便围过来,几只手同时上来,围裙也脱去了,襻膊也被解了去。还有个一看就很会来事的媳妇子,帮她把袖子上的褶子都捋平了。
她们道:“此处油烟大,少夫人外面喝茶吧。”
温蕙已经全明白了。
套路,都是套路。
就跟她在家绣嫁妆一样。大家都帮她绣好了,她最后扎两针,这就算是她“亲手”绣的了。她只是没想到到了陆家就连新娘子下厨也是这样的。
但想想,也能想明白。
陆家的底蕴和排场,实不是温家能比的。单说这厨房,光是掌勺娘子就好几个,还有刀工、烧火丫头等等,分工明晰具体。根本不像温家那样,偶尔还需要温氏婆媳亲自下厨。
新娘三日下厨,在这样的家庭已经纯粹成为了仪式而已,走个过场,象征性的表示一下就可以了。
哎,还真是得慢慢适应呢,跟家里太不一样了。
温蕙真的是在厨娘们吃饭的厅里坐着喝茶,等几道菜都烧好,全灶娘子出来请她查验。温蕙打眼一看,那色泽模样和香气,可比她自己亲做的强太多了。
尝着又的确是该有的味道。
温蕙想起来之前刘富家的提过一嘴,说与陆家人交涉这个事的时候,灶房娘子问得特别多特别细,差不多称得上是学菜谱了。原来那时候人家就在准备了。
温蕙由衷称赞道:“比我做得好呢。”
全灶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顿饭开在了花厅里。菜奉到花厅的时候,陆正夫妻已经衣冠端正在等这一餐了。陆睿亦在座。
还有小东房的七叔七婶、老二房的一对伯父伯母,及陆睿舅家的两位舅舅舅母,都作陪。成亲前乔妈妈便在客栈给温蕙捋过这次来观礼的亲戚了,温蕙知道这都是亲戚里比较亲近的。
只唯独不见陆老夫人。
陆夫人微微一笑,道:“老太太头风犯了,在歇着。”
温蕙知道这一句是解释给她的。她垂下头,道:“愿祖母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陆正点着头,捋须微笑。
待开席,男女分作两席,温蕙在女眷席上侍奉婆母。菜上了,众人尝了尝,自然无有不夸的。偏一位虞家舅母笑道:“鲁菜真是口重,不太吃得惯呢。”
温蕙顿了顿。这位舅母笑得十分温柔祥和,要不去听她说的话,还以为她是夸她呢,真让温蕙有了一瞬的迷惑。
另一位虞家舅母嗔道:“全家就你吃得淡,却怪鲁菜口重。”
新妇下厨这场合,只要不是特别计较苛刻的,哪怕新媳妇出了点纰漏,大多数人也就宽容过去了。但开口说这种话的,必然是有点什么。
温蕙这回听明白了。前一位对她不知道为什么不甚满意,后一位好心为她解围。
温蕙对后一位舅母心存感激,只十分不明白前一位舅母为什么对她有意见。要说一般谁会对新嫁娘有意见,通常都该是婆婆。
她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话圆圆场,只还没开口,陆夫人先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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