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章番外.尘封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是在玛利亚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特护说是欧阳把我抢救过来的,把我已经无用的肝切掉了一部分,暂时控制住了病情。至于能活多久,谁也讲不清楚。
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却没有该有的庆幸。其实人最怕苟且地活着,尤其是我这样一直苟延残喘地吊着命,要死死不了,要活也活不舒坦。
我情愿安详地死去,也不想这样满身插满管子地活着,真没意思。
欧阳进来的时候,我正跟护士说能否申请安乐死。他听到了,惊愕地瞥了我一眼,道,“三爷,你就这么想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你救活的。”
“你来这样活一次试试,能有快感吗?多事!”我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又道,“你怎么在这里上班了?”
“没有上班,只是被秦漠飞请过来救急的,既然你已经醒来,我也差不多要离开了。你好好养病,运气好能等到再一次肝移植,运气不好,也就一两个月时间了。”
“走吧”
我摆摆手让欧阳离开了,接手我的主治医师是玛利亚医院肝病科权威李伟龙,他在业界名声也不错,但比欧阳和慕少卿这样的人物又差了些许。
他们对我的病也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每天就这样吊着,也不见好转,也没再恶化了。其实已经没办法恶化了,基本上就是等死的结局。
我反倒乐观了些,积极地配合治疗,准备尽早出院去处理程婉卿的事情。她的存在是个定时炸弹,我很怕她最终因为贪婪走上一条死路。
我把小五安排了过去,让她把他培养出来做助手。她倒是一口应允了,还很开心的样子。
小五过去是带着使命的,我希望他能看着点儿程婉卿,尽量不让她做出更离谱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在用下半生玩命了,再这样下去不得了。
我现在对公司的事物心有余力不足,所以在出院之前也拿程婉卿没办法。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种敏感的节骨眼上,一着不慎就把公司毁掉了。
如此养了半个多月,我可以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几步了。只是身体瘦得厉害,真成了行走的骷髅了。
这段时间天气越来越冷,外面景色一片萧瑟,深秋了,树叶儿全都要掉光了,路边一棵棵风景树瞧上去光秃秃的,特别凄凉。
这,是我最讨厌的一个节气。
面对镜中的自己时,我特别唏嘘,好像大势已去,我身上就剩下了落魄,凄凉。头发不知不觉间都已经全白了,跟曾经的欢颜一样满头银丝。
还是长发,但已经没有以前那般英姿飒爽了,我觉得很扎眼,于是让小五带了一个造型师过来帮我把头发给剪了。他还很舍不得,觉得留辫子的我比较帅气。
我问小五,这段时间待在公司的感觉如何,他说马马虎虎,程婉卿让他跟了个基层的项目经理混着,并没有接触高层。想来她还是忌惮着他的,没有给他实权。
估计程婉卿现在会利用欢颜签的协议疯狂地揽权,好在我当初修改了遗嘱,她暂时还蒙在鼓里。我让小五也不要刻意去打探她什么,就顺其自然好了。
人一旦拥有太多意外之财过后就会恐慌,所有人都是,尤其是那种不义之财,但凡握在手里就会变得畏手畏脚了。我了解程婉卿,她安分守己的时候很大胆,但做了坏事就会很小心。
有时候,越小心就越容易出错,所以先不去管她。等她自己在这种高度敏感的情绪下煎熬一段时间,我会让她尝到什么叫从天堂坠入地狱,好好打醒她。
程婉卿知道我在这医院里,但她一直以为我失忆了,也没有再来看我。偶尔会打个电话过来,除了嘘寒问暖也没有讲别的了,绝口不提公司的事。
小五告诉了我一件十分震惊的事,程婉卿之前找欢颜签署协议的时候,把欢颜踹伤了,害得她的伤口再度裂开。她现如今还在这边养伤,就在隔壁的住院大楼里。
很想见见她的,只是程婉卿做了那样的事,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和颜面去见她了。其实我早就该放下一切情愫,不再成为她生命里的负累。
我都以为和欢颜再不会见面了,谁知道她忽然来了。她看到我时惊得目瞪口呆,瞪着双眸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把我仔仔细细打量了很久。
她也瘦了,瘦得都不像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孕妇,一张精致的脸蛋透着病态的苍白,令我心疼极了。但这些情感都被我埋在了心里,我装着不认识她的样子看着她。
“你是谁?”我淡淡问道。
她惊愕地看着我,忽然笑了下,“你猜猜我是谁?”
我收了眸光,冷冷道,“没兴趣知道。”
装失忆,欢颜曾经用过的,所以她并不陌生。做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可能是我们俩最好的相处方式,我放不下她,却能狠心地把她封在心底。
她怔怔道,“我是欢颜,沈欢颜!”
“喔,这个名字挺好听的。”我淡笑道,表现得很淡漠。
欢颜被吓住了,又问了程婉卿,秦漠飞等等,我都装着什么都不晓得的样子,一问三不知。
其实论伪装,我比她要会伪装得多,毕竟我曾经在黑三角混了那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东西见得多了,应付她这样一个没什么心机的女人还是易如反掌。
“三叔,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吗?”
欢颜还有些不相信,一个劲地在盯我的眼睛。我真想拉过她搂在怀里揉揉她发丝,捏捏她脸蛋,这都是我曾经在她装失忆时做过的事,现在却是一种奢侈。
我再不敢去碰她了,一根手指头都不敢。我故作淡漠地看着她摇头,眼神尽量表现得空洞茫然,她是根本就看不透的。
忽然感觉这好悲哀,我从来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会装失忆,还是面对自己最爱的女人。曾经我是何等的狂傲,何等的嚣张,却偏偏落得了这样的结局。
都不晓得这是报应,还是上苍故意作弄。
“秦家呢,你还记得诺诺吗?她特别喜欢你,每天都在问你哪里去了。”
我仍然摇摇头,装着很淡漠又很茫然的样子。欢颜问着问着眼圈都有些红了,神色也很悲戚,可能一时还接受不了这样的我。我倒越装越自然,最后吓得她落荒而逃。
我站在病房门口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睛不知不觉就朦胧了,忽然有种心如刀割的悲凉。活到这种份上,还真的不如死了干净,彻底。
对不起欢颜,三哥往后都不可以再爱你了,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在远方看着你安安心心去面对那个爱你的男人,去享受他给你的万千柔情。
我揉了揉眼睛,又心灰意冷地坐了病床边。想起当年和欢颜在普罗旺斯的种种,忍不住泪如雨下,这一生若真要忘记她,恐怕得死去那一刻了。
欢颜走后不久,秦漠飞就上来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到我情绪也不对,沉默了很久才道,“三叔,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看得出她很难过。”
“难道你不期待这样子么?”我睨了他一眼道。
他蹙了蹙眉没讲话,就靠着床头柜看着我,眼神很落寞。以往我们俩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但现在好像不了。我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怜悯,这是我不需要的。
“你不用可怜我,每个人都会死,我只是比较早而已。”
“三叔,家吧,到老宅子里去养病,在外面浪了四十多年,你始终是秦家人不是?老宅子才是我们每个人的归宿,我们秦家人的根。”
秦家人!
活了四十多年我都没把自己当做秦家人,总不会在死的时候了头。即使我原谅了秦斐然和老头子,心里头也还是有些膈应,若非是他们,我和妈妈这辈子又怎会如此凄凉?
在外人眼中,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嘴里的秦三爷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物。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那份悲凉和痛苦只有我自己懂。
秦家给了我如此痛苦的一生,我还过去那边做什么呢?
我摇摇头,苦笑道,“漠飞,有些东西能放下,但有些东西就像烙印一般刻骨铭心,你就不要逼我了。我不想去那个地方,那也不是我的家。”
他捏了下眉心,道,“你还放不下心结吗?爸已经去世了,爷爷的骨灰恐怕都化了,秦家的族人该惩罚的都惩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放逐了自己四十多年,你让我忽然到那样一个承载着记忆的地方,那不是分分钟提醒我那些血海深仇么?”
“三叔,你为什么不往好的地方想?那里有诺诺,有言儿,还有小语,还有你最爱的女人和你最痛心的侄子。这总比你一个人窝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强吧?你不是很爱诺诺吗?可以叫她读书,习字,她每天都在问三爷爷哪里去了,她很想你。”
不可否认,我原本冷漠的心被秦漠飞这句话打动了,那里有我最爱的女人,还有她可爱的孩子们,我或许应该过去融入他们,在离世之前享受一点儿天伦之乐。
“搬去吧,七进院落,总有你想住的地方。我派人把几个院落都打扫出来,由你挑一个。”
“去打扫七进院吧,我就住那里好了。”我动心了,忍不住想要搬秦家老宅子。
第712章番外.等死
秦家的老宅子算得上魔都最具有争议的古宅了,历史悠久,占地面积又宽。在这样
寸土寸金的大环境中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跟这家族的背景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住进了七进院落,这地方离一进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很是幽静。秦漠飞给宅子
里的下人们打过招呼,没事就不要踏入这边,所以我住进来好些天,都没人知道这
地方有个活人。
在这边,说好听点儿我是落叶归根,难听点儿就是等死。
院子里有些冷清,我让小五帮我买了一批应季的腊梅花种在院前院后,兴许到了严
冬腊月里,这地方就满园花色藏不住,也算是一道风景。
这宅子里陪伴我最多的就是诺诺,她很粘我,只要一看到我出现就“三爷爷,三爷
爷”地高喊着飞奔而来了。我很喜欢这孩子,闲暇之余就教她读书。
她的算数差得令我怀疑人生,但那聪明伶俐劲又是一般孩子所不能比的。我特别喜
欢听她唱那首《鲁冰花》,她已经把这首歌学全了,唱得特别好听。
诺诺长得跟欢颜一个翻版,看到她,我就仿佛看到了欢颜,就会把那份无法言喻的
爱恋转嫁在她的身上,呵护她,疼她,一切都那样甘之如饴。
其实我也蛮可悲的,用这样装疯卖傻的方式留在了这个古宅里等死,就为了看一眼
别人的妻儿。
这样的日子波澜不惊,倒也惬意。
我就这样一天天捱着,就这样迎来了严冬腊月,满园的腊梅竞相开放,妖冶得如火
红的血。阵阵暗香藏匿风中,沁人心脾。
然而我的身体却越来越不行了,时时刻刻都能有那种被病毒吞噬的感觉。
这期间,欢颜来找过我一次,跟我说起了小浩辰,说他是我的儿子,已经帮我做了
dna验证了。她真以为我失忆了,还提到了商颖,说这是我和她的孩子,讲着我和
她发生过的故事。
欢颜讲得很动人,只提了商颖的好,没有提她的坏。当她说到她因病去世的时候,
面色特别愧疚。我装着不懂,静静听着她的故事,想着和商颖的那些过往。
人之将死,好像瞬间就看透了许多许多,我不再怨恨商颖了。
至于小浩辰,早的时候我怀疑过他可能是我的儿子,因为他的五官越来越像我。所
以欢颜提到他是我的血脉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惊讶。
只是很难过,想想这孩子之前受过的种种磨难,我心里面就心如刀割。十三年了,
我没有给他一个父亲该有的温暖和呵护,甚至一点怜悯。
我没有颜面跟他相认,也不想给他过多的压力,他兴许也不稀罕我这样一个不负责
任的父亲。
因此我拒绝了欢颜说和小浩辰相认的提议。我觉得,与其他在双亲去世的悲痛中成
长,还不如就在他们身边长大比较好,至少秦漠飞对他不错。
欢颜没有多说什么就离开了,她对我的意思不置可否。其实我大概明白,她急急地
跟我提这事儿,是想用小浩辰的肝来救我的命,因为他和我匹配度很高。
这怎么可能呢,小浩辰咋说也是我的孩子,我没能给他父爱,却要了他的肝来续
命,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欢颜走后,一直纠结在我心头的关于程婉卿的问题终于明朗了,我豁然顿悟。立即
联系了律师修改遗嘱,把小浩辰立为了我的唯一继承人。
至于公司这边的事物,我想秦漠飞会帮忙看着一点儿。就希望小浩辰能够快点成长
起来,把matthiola公司发扬光大。
这消息透露出去过后,程婉卿立即来找我了,她竟然还拿着一份遗产转让协议准备
让我签字。她很惶恐,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是否恢复了记忆。
对于她,我还是有着绝对的魄力碾压的。
她始终按耐不住了,试探着问我,“驰恩啊,小浩辰不应该是你的孩子啊,是不是
他们弄错了啊?我们两在一起相处了二十多年,我怎么没有听到有个商小姐跟你生
了孩子呢?”
“是吗?我都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我也装傻。
“他跟你肯定没有关系,我觉得是不是秦漠飞他们故意弄出来的风声,想用那孩子
来侵占你的遗产哦不,是财产。你看我这嘴,真讨厌。”
程婉卿脸一红就没再讲话了,我也沉默了,这气氛顿时就怪异了起来。我冷冷盯着
她略显尴尬的脸,在想是否要继续这样装下去,她始终执迷不悟,已经变本加厉了。
我生气了,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她都已经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了。埋着头纠结了许
久,才抬头偷瞄了我一眼,那脸已经煞白,眉头都开始冒细汗了。
她知道我没有失忆了。
“驰,驰恩,你你你还好吗?其实我就是说说而已,我一定会帮你查清楚小浩辰的
事情的。如果你们俩真的是父子关系,我会辅佐他长大再接手公司的。”
“婉卿,我忘记跟你说了,遗嘱我改了,立小浩辰为我唯一的继承人。至于你,如
果你想继续留在这岗位也行,安安分分即可,如果不想,那该干嘛干嘛,我会物色
人顶替上去的。至于这个”顿了顿,我拿起了她摆在桌上的协议,一点点撕得粉
碎,又道,“我就当做没看到。”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再佯装的必要了。我们俩相处了二十多年,都知根知底了。
程婉卿脸色顿变,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眉间的汗水顺着脸颊慢慢滚了下来。她
想说什么,但唇瓣蠕动了很久却一个字都没讲出来。
“你走吧,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再做些人神共愤的事儿,谁也救不了
你了。婉卿,我们相处了二十多年,我并不想你最终把牢底坐穿。你要清楚,以你
普通家庭的背景,是没有谁来庇佑你的。”
“”
她无言地看了眼我,满脸窘迫狼狈。我也不是有意要踩踏她的自尊,这是事实。
秦家是世家,在魔都本身有着一定的地位,再加上秦漠飞的中邦实业和我的
matthiola公司独占鳌头,也是本土扶持的企业。他们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
能够放水的地方,他们肯定不会为难我们,否则这于公于私都不是好事。
而至于程婉卿,她不过是我的下属,像她这样水平的人在全中国也不少见。所谓江
山代有才人出,现在二三十的青年才俊很多,要培养一个并不难。
所以一旦她触到了那边人的敏感神经,结局肯定不是跟我一样,会很凄惨。
这一点她应该懂,所以我这样说了过后她再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埋头垂泪了。以
往她的泪水能打动我,但现在不能了,我觉得厌弃。
果然,人心一旦寒了就变硬了。
我冷冷盯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再无任何愧疚之感。我觉得,她在我身边呆二十多
年,也不全是为我个人,也可能是为我的遗产,呵呵。
她自觉羞愧,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我也没挽留,看着她离去心里头静若止水。
终于,这层纸一旦捅破,我们俩二十多年的情分决裂了,心里头有些隐隐作痛,却
也如释重负。
接下来,只等律师那边公证过后,我的心愿就了了。把公司留给小浩辰,也算是对
他后半生一种保障,再则,我也只有这么点儿东西留给他了。
作为一个失职的父亲,我实在欠他太多太多。
小浩辰来看望我的时候,我因为胃出血又入了院,被抢救了很久才活过来。他大概
已经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了,所以他对我怒目而视。小脸覆满寒霜,身侧的拳头捏得
咯咯作响。他身上的暴戾气息跟我当年差不多,我在白鲨身边时就充满戾气。
我们俩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我也没打开让他进来。
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他,等着他来批判我。我很不称职,因为早在欢颜
劝说我接纳他时我并没有愿意,我怕给不了他想要的呵护和温暖。
“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不要我和妈妈,你坏蛋,你要死了都不认我!你怎么
这么坏啊,你怎么不早点死啊,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是我父亲?”
他怒视我许久才喊道,眼泪花瞬间就滚了出来,委屈,愤怒,都在他小脸上涌现。
我能说什么呢?难道去解释他妈妈当年是如何的坏如何的富有心机地离开了我吗?
当然不能了,即使商颖是那样不堪,我也不能在孩子面前说她的不是。
“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是坏蛋!”
他对着玻璃门拳打脚踢,满目恨意令我不敢面对。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小时候
的自己,我也是这样地憎恨自己父亲,以及秦家所有的人。
我很害怕,如果他的心思跟我一样,那么这一生的路会否像我这般走一条不归路?
小浩辰后来被秦漠飞带走了,但他留给我的震撼总刺激着我的心,我不知道用什么
样的方式去接纳他,照顾他,去让他忘却心头的恨意。
我能够运筹帷幄,能够号令千军万马,却无法去面对自己的孩子,这是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