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华府,龙图阁大学士华青锋在书房中闲坐看书,只是他心思杂乱,注意力却全不在书上。
外面不知是哪家在办喜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衬得门庭冷落的华家更加冷清。
华青锋本就心里烦躁,此时更是难以将书读下去。
又是一阵嘈杂后,华青锋终于觉得忍耐不下去了,他放下书本,望了眼桌上稀稀拉拉的几张名帖,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感慨。
曾几何时,华府还是门庭若市,这桌上的名帖高高堆起,摆都摆不下。
可如今呢?
礼议之争尘埃落定,华青锋在朝堂中的位置变得非常尴尬。
彭时入阁虽晚,但有灭国之功在身,颇受赵宗全看重,很快就进入了角色,龙图阁中,迅速形成了韩、文、彭三足鼎立的局面。
而华青锋,虽然依旧任着龙图阁大学士的高位,但实际职权却已被侵占一空,堂堂龙图阁大学士,居然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要知道,华青锋才不到五十岁啊!
论政治生命,这才刚刚到壮年,正是雄心勃勃,希望干一番事业的时候,这种时候,突然失去手中的权力,被架起来养老,任谁来,心里也不可能不郁闷。
华青锋被排挤出权力中心后,最直观的影响,就是登门拜访的人数直线下降。
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就是如此现实,你当红得令时,大家都捧着你,巴结你;一旦失势了,那你就成了瘟疫,谁也不愿意挨着你,甚至还要回过头来踩你一脚。
世态炎凉,人情如纸。
饶是华青锋养气功夫深厚,也被这段时间的现实给打击得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这些日子,他干脆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每日去阁中应个卯就寻由头回家呆着,读读书,喝喝茶,修身养性,倒也怡然自得,心境也渐趋平稳。
只是,今日却被外头这鞭炮的嘈杂搅了兴致。
华青锋站起身,想往里间去小憩一会儿,嘱托贴身老仆把书桌收拾好。这时,进来一个家仆,手上拿了一封拜帖:“老爷,兵部右侍郎司马建求见。”
“司马建,他来干什么?”华青锋嘴上疑问,脸上却多了点欢喜。
这些日子来,除了几个忠心的旧下属偶尔上门拜访,华青锋还真没收到过其他人的拜帖。
司马建与华青锋以前没什么深交,但能在这时候上门,就是一种态度,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何况是一位正三品的部堂大员亲自来送!
华青锋当即决定,要会一会这位司马侍郎。于是便吩咐下人扫洒正厅,开门将客人迎进来,自己则去更衣,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出来。
司马建一见华青锋,立即躬身施礼,礼数十分周全,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出来。
落座后,华青锋才仔细打量起这位司马侍郎来。
司马建满面堆笑,生得十分富态,脸宽体胖,乍一看不像个当官的,倒像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家翁。
司马建很是自来熟地和华青锋套了半天近乎,从同是南方人到相似的饮茶品味,天南海北侃了半天。
华青锋觉得他太啰嗦,有些不耐烦地摆手道:“司马侍郎有何贵干,还请直说吧,莫要再扯些旁的了。”
司马建听了,嘿嘿一笑,终于说出了来意:“华大学士可知,盛长桢那小儿已至兵部任职。”
华青锋淡淡地点了点头,盛长桢任兵部左侍郎的消息满汴京城都知道,华青锋又岂能不知?
他忽然想起,这个司马建在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上熬了也有好几年了,要是想继续在兵部晋升的话,大概就是升为兵部左侍郎吧?
别看左侍郎和右侍郎官阶相同,名字也只有一字之差,但实际职权却是天壤之别。
一念及此,华青锋有些明白司马建的来意了。
“盛长桢么?”华青锋终于开口,脸上笑容一闪而没,笑容中透着深沉,反问道,“不知司马侍郎如何看此人?”
“黄口孺子,因人成事罢了,哪有什么真才实学,落到实务上更是一窍不通。”司马建立刻说道,似乎已经积攒了许久的怨气。
华青锋心里却是清楚,他是故意如此,为的就是让自己明白,他司马建和他华青锋是站在一条船上的。
盛长桢虽没有直接参与礼议之争,但他和彭时主导的交趾之战令赵宗全威望大涨,是导致太后党最终失败的重要原因,华青锋自然是恨他入骨。
韩章、彭时这些人,失势的华青锋暂时还没有能力去和他们斗法。
而盛长桢,说起来也算是部堂高官了,但在真正的重臣眼中,也就有些圣眷罢了,真论地位,他可就差远了。
毕竟盛长桢根基浅薄,只要用些手段,让他失去了赵宗全的信任,那他所能倚仗的,就很少了。
其实华青锋早有拿盛长桢开刀的意思,搞垮盛长桢,就可以震慑朝野内外,告诉所有人,他华青锋一时失势,但依然是堂堂大学士之尊,不是谁都可以轻侮的!
还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华青锋猜得不错的话,司马建此行,正是为华青锋扳倒盛长桢提供弹药来的。
谁叫盛长桢这个空降兵挡了司马侍郎的晋升之路呢?
于是,华青锋转头对着司马建笑了一声:“司马侍郎这话却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吧,据老夫所知,盛长桢才干不凡,倒也算是个青年才俊。”
司马建不屑道:“华大学士有所不知,那盛长桢吟诗作赋,写写文章或许还算拿手,真让他办起事来,就乱了套了!”
“哦?”华青锋装作疑惑地偏了偏头,问道,“司马侍郎此言何解?”
谷阍/span“那盛长桢在军器监中新开了一个板甲局,要征集打造的器物,悬赏一百两也就算了,他还许诺要给献上器物的工匠赐官呢!”
华青锋听到这,立马板起脸,沉声道:“这却是他的不是了,官号品阶乃国家重器,多少士子求都求不到,岂可轻易授人?”
“正是这个道理啊!”
司马建一脸愤慨道:“下官还听说,盛长桢悬赏五日,就收上来些破烂玩意儿,里面有一个还是农家舂米的东西改的,华大学士您说说,这种农具怎么能用来打造军器啊!”
“胡闹,简直是胡闹!老夫一向以为盛长桢是个做事的人,治才了得,没想到去了兵部,居然闹出这等笑话!”
华青锋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如此倒行逆施,胡作非为,老夫定要向陛下参他一本!只是——”
华青锋发完怒,又有些踌躇地坐下,“盛长桢颇得圣眷,正是得势之时,恐怕陛下未必会如何处置他啊。”
司马建暗骂一声老狐狸,连忙凑上前去道:“盛长桢年纪轻轻就升到了正三品的高位,照这样下去,岂不是不到三十岁就要入阁了?盛长桢太年轻了,若是日后再立新功,朝廷恐怕就赏无可赏了。
陛下再看重盛长桢,也不会不顾这一重隐忧。谁都知道组建新军不易,耗时必然很久,陛下却故意把这差事派给盛长桢,估计也是存了压一压盛长桢的意思,不想他蹿得太快。
要是盛长桢在上头出了差错,受了朝野非难,陛下也不会太护着他,反而会顺水推舟斥责于他,既可以限制他的升迁速度,也可以磨练一下他的性子,为日后的再度提拔做准备。”
司马建这一番话算是有些交浅言深了,不过这也更可以证明他的诚意。华青锋听完,不禁暗叹,不愧是积年的老油子,果然有些道行!
别看盛长桢春风得意,当红得令,但他有一个最大的隐患,那就是年龄。
且看华青锋自己的成长履历:二十一岁中榜眼,任翰林编修,二十四岁任侍读,这就是正五品了,然后外放知州,一任就是六年,三十岁时才因考绩上等升迁为四品知府。
之后数年,再调回中枢,任礼部右侍郎,之后就是左侍郎、尚书,一直熬到四十五岁出头,才算做到了大学士的高位。
要知道,韩章文延朴他们可是五十多岁才能够入阁的,这才是历代阁臣的常态,比起他们,华青锋的升迁速度,已经算是平步青云了。
而盛长桢呢,升迁速度简直赶上火箭了,二十啷当岁就做到了正三品,把华青锋都甩下去一大截。如此妖孽的升迁速度,赵宗全这个提拔者也不免觉得心惊肉跳。
盛长桢自己其实也早就有所觉悟,正三品大概就是自己一个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升迁的机会了,除非是自己又立下不世之功,令赵宗全不得不赏。
所以盛长桢才会欣然接受组建新军这个一看就很耗时间的差事,这就是君臣之间微妙的默契,不必说在明面上,自然就心领神会。
而在司马建和华青锋这些盛长桢的敌人眼里,眼下就是扳倒盛长桢最好的机会。
司马建见华青锋似已意动,趁热打铁道:“盛长桢执掌军器监月余,尚无半点消息传出,想必是新军器打造陷入了困境。
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却还是徒劳无功,下官就是要抓住这一点,参他一本。到时候,还望华大学士出手相助。”
在司马建的殷切期盼下,华青锋沉吟半晌,终于缓缓开口:“盛长桢行事无状,老夫也是十分看不惯,司马侍郎放心,到时候,老夫必将鼎力相助。”
华青锋虽然已经退出权力中心,但他曾是太后党的领袖人物,潜在势力庞大,有他在后面撑腰,司马建才能有底气去和盛长桢这一当红新贵争斗。
所以司马建才会不厌其烦,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见华青锋终于表态,他不禁大喜道:“太好了,有华大学士坐镇,我倒要看看,盛长桢这等跳梁小丑还能蹦哒几天!”
……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司马建,华青锋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别看他答应司马建答应得很是爽快,但他其实对这次弹劾盛长桢的行动并没有那么看好。
重金悬赏只得到农具,之后就再没有什么消息传出,这似乎预示着盛长桢开造新军器的事情进展缓慢,一切都显得对盛长桢十分不利,也让司马建这样的人嗅到了机会。
但华青锋不是第一天认识盛长桢了,这个屡屡创造奇迹的年轻人,已经不止一次给华青锋带来惊喜或惊吓了,他真的会有这么愚蠢么?
华青锋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他还是答应了司马建。
不过答应归答应,华青锋可没有司马建那么心急,顶多就是授意些御史助阵,他自己可绝不会亲自下场。
这样一来,若是司马建的倒盛行动确有成效,华青锋可以补上最后一刀,得到最大的好处,若是司马建事败,华青锋也可以及时抽身而退。
有司马建挡在前面,华青锋便可进退自如,这就是一位大学士的心机城府。
华青锋先前几次政争都处在风口浪尖,那是他不得已而为之,谁叫他曾是邕王的老师呢?
一想起邕王这个废物,华青锋就气不打一处来。
在自己的努力调教下,邕王明明已经被立为太子,马上就要即位了,结果却被狗急跳墙的兖王一刀给杀了,让华青锋十数载的谋划一朝成空。
邕王就这么死了就罢了,偏偏他还曾派人去刺杀赵宗全,刺杀就刺杀吧,居然还蠢到被人家发现了!
邕王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华青锋却因此始终得不到新帝的信任,乃至被迫倒向太后,带头与新帝作对,最后落到了被冷落架空的下场。
一次下注失败的连锁反应,让华青锋尝尽了苦果。
若非如此,他大可以如韩章一样,在赵宗全即位后立即向新帝靠拢,那样的话,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又岂会在韩章和文延朴之下?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不过华青锋并没有气馁,他才不到五十岁,还有足够的时间翻盘,如今他只需要韬光养晦罢了。
至于司马建心心念念的倒盛行动,对华青锋来说,不过是一着可有可无的闲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