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利逃出金陵城中之后,没有选择直接往外地逃窜。
因为他明白,自己不能购置马车,否则就会留下痕迹,金陵城的捕快必将尾随而至。
而且捕快们在城中找不到自己,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乃至向周围地区发布海捕文书。
自己没有代步工具的话,全靠两条腿步行,跑得再快也不如四条腿,难免在某处关卡被拦住,危险实在太大。
张广利觉得,不如就在金陵府下属的乡县躲着,避过这段风头,再逃到外地去,到时候岂不就谁都不认识自己了么?
张广利坏事做得多了,早就想着为自己预留退路,在上元、怀化等县购置了好几处隐秘的房产,如今却是正好作为藏身之地。
思来想去,张广利选择了上元县郊外的一处小院子。
张广利当初化名买下这院子后,一直对外租赁,来来往往的住客非常之多,人员变动很快,因此这次他住进去也不会引来怀疑。
而且这里离金陵城不远,可以方便张广利打探城中的情况,为下一步的打算做准备。
由此可以看出,张广利的智慧明显比麻六之流要高出一截,只可惜,这般才智却用在了邪路上。
就这样,张广利隐匿在了金陵府捕快的眼皮子底下,一藏就是一个月。期间,张广利还数次乔装打扮,到金陵城外打探消息。
相应的,金陵府对张广利的搜捕自然也是无功而返。
盛长桢几次派人去金陵府询问进展,都被搪塞回来。
直到一个月后,杨舜年索性和盛长桢摊开了说,告诉盛长桢张广利早已没影,他也是无能为力。
杨舜年更是明言,此案恐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至于最后的结果,也只能看运气了。
盛长桢不由地为之气结,但却也发作不得。
因为他知道,杨舜年所言也是坦诚之言,他身为金陵知府,要兼顾方方面面的事情,哪能成天围着盛长桢打转。
金陵府庶务众多,不可能把所有力量都用在盛长桢的案子上,大张旗鼓查了一个月,他杨舜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最终,盛长桢也只能无奈罢休。
此时宥阳已经传来消息,盛家的车队即将抵达。
盛长桢离开金陵的日子也该到了。
说起来,金陵给盛长桢留下的印象真是极差。
先是不受巡抚王世昌的待见,然后对江浙道的美好想象幻灭,之后又得知了大周商税的内情,最后更是被张广利这样的宵小之徒算计,随身银子被洗劫一空。
种种遭遇,让盛长桢难受不已。
但一想到很快就要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盛长桢总算暂且放下了这些不快,心中生起久违的期待来。
回宥阳之前,盛长桢再登江浙道学政徐文长之门,连哄带骗地把这位亲师兄带着一起上路了。
在金陵,也就这位师兄对盛长桢是真正毫无保留地赤诚以待。
一开始替盛长桢引见王世昌就不说了,后来听说盛长桢遇险,徐文长还亲自来客栈看望盛长桢,对他嘘寒问暖。
知道罪魁祸首是张广利之后,徐文长更是以上官的身份对金陵知府杨舜年施加压力,逼得他不得不全力搜捕。
虽然最后结果还是不了了之,但徐文长的拳拳爱护之心已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令盛长桢感激涕零,盛长桢对这位师兄也比以往更加亲近了。
这回想方设法带徐文长回宥阳,就是盛长桢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这种亲近。
徐文长也乐得和这位小师弟走一趟,和这位小师弟在一起,徐文长总能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
而且徐文长身为学政,此去宥阳也是顺理成章。
官家赐下六元牌匾,这是宥阳的荣幸,也是对整个江浙道教育事业的肯定和表彰。
如此盛事,徐文长身为学政,自然是要莅临当场的。
最重要的,是徐文长对盛长桢的看重。
这不仅仅是因为盛长桢和他之间师兄弟的亲密关系。
阅人无数的徐文长能从盛长桢的眼中看出,他对这个国家有着深切的希望。
徐文长明白,这个年轻的小师弟,是个真正想做实事的人。
徐文长自己当年志向远大,一心报国,中试后更是备受看重,在官场上顺风顺水。
可他为什么激流勇退,舍弃部堂高官不做,而是来到江浙道做一个清闲的学政呢?
无他,因为他实在是厌恶了朝廷中百官的勾心斗角!
徐文长为官多年,自然看出大周朝积弊已久。
冗官冗军沉疴难愈,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北方鞑子虎视眈眈,年年南下劫掠;南方也是叛乱频发,烽烟四起。
在徐文长看来,大周朝已是一个病入骨髓的老人,已经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了。
而且必须用猛药,下重手!
但朝中诸公又在干什么呢?
在朝中,无论议论什么事,最终都会上升为党争。
一件单纯的疑难之事,最后往往转变为对人不对事。人事斗争的激烈程度,超出想象。
这种诡异情形,令曾经满腔报国之志的徐文长困惑迷茫,乃至怀疑自己。
所以他才会选择远离朝政,到这江浙道来,做个闲云野鹤的学政,为朝廷培养后进之才。
他希望这些新人将来能给朝堂之上带去崭新的气象,一洗如今的污浊晦气。
但徐文长深知,自己所为只是一种懦弱的逃避,朝堂上的事,终究还是要在朝堂上解决。
而盛长桢的出现,让徐文长看到了希望。
盛长桢连中六元,惊才绝艳,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但这不是徐文长最看重的,他最看重的,是盛长桢身上的朝气。
虽然与这位小师弟接触不久,但徐文长能清晰地感觉到,盛长桢与那些暮气沉沉的官员不同,他浑身朝气蓬勃,充满了求新求变的斗志。
更令徐文长惊异的是,盛长桢身上有着他这个年龄所没有的少年老成,不仅深谙官场中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看家本事,待人接物也是滴水不漏。
这也就意味着,盛长桢年龄虽小,却有足够的底气与朝中的那些老狐狸周旋。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荡涤朝堂之上地污浊之气,让大周激浊扬清,改换新颜。
徐文长觉得,自己或许能成为未来这一切的见证者。
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为盛长桢艰难的前路扫清一些障碍。
“师兄,宥阳有座青松观,里头的道长道行高深,卜算堪舆无一不准,您去了,怎么说也得让他们给你算一卦,看看您日后生几个大胖孙子。
“师兄师兄,宥阳有条清水河,里头的鲤鱼都是金鳞遍体,灵动可爱,您去了,我保管给您捞上一网来,给您讨个好彩头。”
官道上,盛长桢和徐文长骑在马上,并排而行,盛长桢还在献宝似地忽悠着自家师兄。
徐文长望着盛长桢,只觉他此时才像个天真单纯的少年,不由地抚须摇头,轻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