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荆南节判嗜酒,宴客时总爱用巨杯劝酒,宾客往往被他弄得极为狼狈,但因为他为人德善,亲友亦爱相陪,还戏称其家酒筵为‘觥筹狱’。这家店以巨杯闻名,因此店名就用了这个典故。”康承训与晁灵云坐在酒楼宽大的屋檐上,与她用巨大的犀角杯碰杯,“我是这家店的常客,但从没有哪位胡姬,敢像孺人这样陪我坐在窗外喝。”
晁灵云捧着犀角杯灌了一口烈酒,惬意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坐在这里喝?这里多好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长安景色,风又大,吹得人心里舒服。康大哥,你果然点子好,主意多!”
“孺人不愧是女中豪杰。”康承训笑道,“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能束缚住你这样的女子。”
晁灵云放下酒杯,黯然道:“除了光王,谁能束缚得了我?”
“是光王束缚了孺人吗?”康承训摸摸下巴,意味深长道,“我看光王倒是一副深陷情网的模样,被孺人束缚得动弹不得呢。”
“你是说我和他各自为情所困?”晁灵云眺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怅然道,“也许吧,可他解不开我的心结,所谓槛花笼鹤之宠,非我本愿。”
“以孺人之英姿胆魄,的确做不了那槛中花、笼中鹤。”康承训附和道,“光王也是当局者迷,才会对你放心不下。”
晁灵云斜睨了康承训一眼,往他杯中斟满酒:“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若问这世间谁能让我甘愿倾尽所有,那也只有他一个。”
“孺人竟是这般的心思?”康承训愣了一下,笑起来,“原来如此,唉,你和光王还真是……”
他剩下的半句顺着酒又咽回肚子里,害得晁灵云忍不住追问:“我和光王怎么了?”
“你和光王,或许应该以诚相待。”
“以诚相待……”晁灵云沉吟着,面露怅惘之色,“我与他曾在不同阵营,各自为谋,就算如今走到一起,想要以诚相待又谈何容易?”
“话虽如此,孺人难道不是为了光王才会这般苦闷吗?”康承训冲晁灵云挤挤眼睛,“实不相瞒,近来光王为了孺人,也是愁肠百结、茶饭不思。要我说,你们明明就可以一条心,怎么劲偏不往一处使呢?”
晁灵云白了他一眼,叹道:“还不是因为他信不过我,或者说,我也不能毫无芥蒂地信任他。陷于运计铺谋的人,也许都跟我们一样不可爱。”
“我懂孺人的顾虑了,不过白璧无瑕固然可贵,只要情意足够赤诚,也算瑕不掩瑜吧?光王信不过你,那是他犯了糊涂,你又何必为他顾虑重重?”康承训拍拍胸脯,说,“今后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我康承训一定鼎力相助。”
晁灵云噗嗤一笑:“你说得倒好听,光王肯吗?”
“比起真的失去你的心,我相信他会舍得。”康承训说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纾解情绪这种事,亦如大禹治水,只能疏,不能堵。孺人觉得可对?”
晁灵云点点头。
康承训又道:“今日这一趟买卖,光王只让我保你称心如意,可没管我到底卖给你什么。孺人既然想要自由,我便保证让你自由。”
晁灵云打量着他染上醉色的面庞,若有所思道:“康大哥,你没喝醉吧?”
康承训半眯着醉眼,竖起一根手指冲晁灵云晃了晃:“我这人千杯不醉,你别以为我是喝醉了酒在对你说胡话。”
晁灵云笑了笑,又为他满上一杯:“康大哥果然爽快,来,我们接着喝。”
康承训不曾领教过晁灵云的酒量,以为她不过是女流之辈,结果一时轻敌被灌得烂醉如泥,像条醉猫似的瘫在屋檐上乱扭,靴子跟还“喀啦喀啦”地磨蹭着瓦片。
晁灵云怕他踢落瓦片伤着楼下行人,将他拽回包厢,安置在榻上。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她站在榻前,看着昏睡中的康承训,替他关好窗子,转身走出了包厢。
出了酒楼,晁灵云骑上驴子赶往教坊,所幸此时元真娘子和宝珞尚在宅中,两人见她来了,都吃了一惊,宝珞更是惊喜万分地嚷道:“天,光王终于肯放你出来见光啦?”
晁灵云笑笑,没作解释,只望着她问:“你前阵子去光王宅找我好几次,是为了什么事?”
宝珞回头看了元真娘子一眼,二人屏退侍儿,关上房门,压着嗓子对晁灵云道:“我们去找你,是为了郑中丞的事。”
“郑中丞?”晁灵云没想到此事还有后文。
元真娘子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对晁灵云道:“当日郑中丞入殓时,我顺手替她松开了脖子上的白绫,等回到教坊时,发现她身体柔软,尚有余温。你说这是不是一线生机?”
意识到元真在说什么,晁灵云瞬间变了脸色:“师父你……你的意思莫非是……可这怎么能瞒得过教坊使?”
“所以我没有声张,只借口曾和郑中丞约定过身后之事,坚持替她水葬,”元真握住晁灵云的手,安抚道,“你快喝杯茶压压惊,我就知道这事会吓到你。当时教坊使盯得紧,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往郑中丞的棺椁里多放些帑帛,让她顺流出城,听天由命罢了。”
晁灵云哪顾得上喝茶,忧心忡忡地问:“照师父所言,郑中丞当时在棺中人事不知,她能被人及时解救上岸吗?”
“这就只能寄希望于天命了。”元真叹道,“水葬之后我遣小厮顺着河流打听,没听说有谁捞着浮棺或女尸,我只担心郑中丞气息不能复苏,或者来不及被人解救,就葬身鱼腹……”
“事已至此,担心也无用。”宝珞在一旁安慰元真,“师父当时特意替郑中丞换了一口整木的棺材,哪那么容易就沉进水里?沿河渔家看见这么一口缠着织锦的棺材,定会有勇夫贪图棺中陪葬,设法打捞的。依我看,师父你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多半是有人已经救了郑中丞,不敢声张而已。”
“但愿如此吧。”元真叹了口气,对晁灵云道,“照理说,这事知道的人应该越少越好,但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我怕你会因为没救下郑中丞而自责,就想着去光王宅给你报个信,没想到却吃了那光王的闭门羹。光王一向不苟言笑、城府深沉,他忽然摆出这种态度,简直比颍王还难捉摸。灵云,他没有为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