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洪想入非非之际,马车忽然停下,车外响起随从的声音:“国舅,宫门已到,该下车了。”
“我知道了,帘外风大,你别掀帘子,我自己出来,”萧洪连忙应道,从黑漆里看见吴青湘已经穿戴整齐,便回过头叮嘱她,“恩人,你就在车里等我,我一下朝就回来,你可千万别走啊。”
吴青湘点点头,萧洪这才放心地钻出车厢,板着脸警告自己的随从:“车中是我的一位故人,你等休要打扰!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这些做人的本分,不用我教你们吧?”
“国舅放心,小人什么都不知道。”随从们异口同声道。
吴青湘坐在车中,等萧洪走远了,才脱下自己黑色的夜行衣,将衣服翻过来反穿,又抽出折叠在暗袋里的几片裙幅,就变成了一副青衣侍女的打扮。
她将车帘细细挑开一线,向外张望,天寒地冻的大清早,随从都聚在避风的地方喝馎饦驱寒,大家忙着分吃食,没什么人注意着马车这里。吴青湘看准了时机,跳下马车,挑着众人视线的死角,悄悄溜走。
今日一早的行刺风波,虽然引得朝臣议论纷纷,却好在并没有影响早朝的秩序。
萧洪从一名蚂蚁般卑微的茶纲差役,一飞冲天来到金銮宝殿,位列文武百官之间,纵然事先被长史教过千万遍,依旧紧张得两腿有点发软。
他被圣上封了个五品官,以后都在太子东宫任职,今日上朝主要就是为了来谢恩的。他知道此刻身边站着的都是饱读诗书的本事人,不免十分心虚,东张西望,想找个面善的同僚搭几句话,哪怕交换几个眼神也好,奈何四周没一个人拿正眼看他。
时间一长,萧洪恼羞成怒,愤愤心想:傲什么,殿上坐着的那是我外甥!
不久天子驾到,群臣山呼万岁,萧洪滥竽充数,混在队列里糊里糊涂地听着,除了听到天下大事,还听到几个平日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会儿是牛僧孺被封了淮南节度使,年后离京赴任,一会儿是擢升李德裕为兵部尚书,还有大名鼎鼎的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前来朝见天子。
萧洪一边眼巴巴望着刘从谏面圣,一边想着还在马车里的恩人,心猿意马,暗暗焦急:这没完没了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别把恩人给等急了,哎呀,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待会儿可一定要记得问问……
荐福寺中,晁灵云跟着李怡走进禅房,摸了摸脑袋,略带尴尬地自嘲:“瞧我这蓬头散发的,可惜寺庙里也没个梳子。”
话音未落,李怡已经走到镜前,从奁盒里递了梳子给她。
晁灵云诧异地接过梳子,看着梳子简单朴素的样式,忽然意识到这是李怡的东西,顿时觉得有点烫手。
她不敢多想,低下头默默梳理长发,就听见李怡在一旁问:“今早暗杀牛僧孺的刺客,是你吗?”
晁灵云抬起头,望着李怡,不答反问:“整个荐福寺都是殿下的人吗?”
李怡没有开口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刚刚殿下一进山门,知客僧对你耳语的就是这件事吗?难怪殿下往来于王宅与寺院之间,就可以知晓天下事。”晁灵云与李怡四目相对,无奈地哂笑,“殿下如今倒是什么都不瞒我了,我却有点好奇,殿下为何不怀疑我刺杀的人是刘从谏?”
因为我知道,刺杀刘从谏的另有其人。李怡迎着她敏锐的目光,缓缓回答:“我听知客僧说,行刺刘从谏的刺客身上受了伤,现在神策军正在据此搜索整座长安城,可你并没有受伤。”
“原来如此。”晁灵云笑笑,放下梳子,挽起一头青丝,“殿下没猜错,刺杀牛僧孺的人就是我。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殿下最初是在哪里遇上我的,总不至于忘了吧?”
晁灵云三下五除二地挽好一个发髻,才意识到自己的发簪已经丢在了马车里,刚要蹙眉,就看见李怡将一根发簪递到自己眼前。
“若不嫌弃,就先用我的。”
雕琢着螭龙的白玉簪通体莹润,样式与李怡曾经送给自己的金耳坠颇有同工之妙。
晁灵云脸一红,犹豫地望了李怡一眼,见他神色一派从容,反观自己却是一副露怯之相,顿时没好气地从他手中抽过簪子,牢牢地插进自己的发髻。
借着这一点契机,李怡刚想与晁灵云再说几句话,王宗实却煞风景地捧着一套衣裙走进厢房,殷勤地开口:“娘子换上这个吧。”
晁灵云看了一眼王宗实手里的裙裳,不放心地问:“这是谁的衣服?”
王宗实与满脸阴云的李怡对视了一眼,唯恐人头不保,哪里还敢再说实话:“这是女信徒布施的衣裙。明日腊八,寺里会为穷人提供一批过冬的衣粮。”
他这话真假参半,后一句倒是千真万确。晁灵云终于打消了疑虑,接过衣裙去屏风后穿好,走出来向李怡告辞:“殿下,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李怡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只能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起身离去,沙哑地道别:“慢走……不送。”
晁灵云刻意忽略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出禅房,却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眼中盈满了怅惘。
说好了放下情愁,终究意难平。
她在腊月的寒风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腔躁郁被寒冷驱散了几分,定了定神,这才顺着来时的路往山门那里走。
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荐福寺庄严祥和,一片静谧。晁灵云步履匆匆,在穿过一道角门时,冷不防听见了一阵熟悉的笛声。
这调子,不正是自己买盐时发现的曲子吗?她心中一动,被心头油然而生的欢喜鼓动着,暂时放下了离开的念头,顺着那悠扬的笛声一路寻找,很快便发现了一座名叫“禅师殿”的佛殿。
那笛声正是从禅师殿中传来,晁灵云刚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远远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她立刻停下脚步,躲在一座供养塔后面,看着一身青衣的吴青湘从自己眼前快步走过。
她这是要去见李怡吗?看来这偌大的荐福寺,每个人都在各自奔忙,只有自己才是不速之客。晁灵云暗暗思忖,心情不觉跌入谷底,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一路追寻的笛声已然消失。
“狸奴不解语,唯寄红尘里……”她低声喃喃,将那写在曲谱后的小诗咀嚼了一番,蓦然意兴阑珊,转身离去——如果谱曲的真是位出家人,自己一个六根不净的红尘客,又何苦前去打扰?
不如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