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真猛然听晁灵云提起这个,着实一愣,才点头回答:“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好些年前的一段逸闻了。据说当年穆宗看中了元真娘子,奈何元真娘子痴迷舞蹈,不愿入宫为妃,令穆宗龙颜大怒。”
晁灵云只知师父痴迷舞蹈,却不知师父竟能痴迷到这种程度,不禁叹为观止,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啊,”绛真笑道,“后来穆宗就驾崩啦。”
晁灵云差点喷出口中的茶,没想到师父的秘辛竟是这种壁虎断尾式的结局。
“现在想来,元真娘子也算是如有神助,”绛真感慨道,“若她当年入宫为妃,不一定能及时受孕生子,只怕如今已经落发为尼了。安知这不是她对舞蹈的一片赤诚,感动了上天才有的造化?”
晁灵云点点头,深表赞同:“师父的剑舞出神入化,若因为入宫为妃而就此尘封,那才真叫暴殄天物。”
“正是如此。元真娘子以舞技驰名天下,关于她私事的议论就非常稀少。”绛真说到这里,不由一笑,“与她相比,同属教坊第一部的云容娘子就艳名远播,这大概与她们的舞蹈风格不同也有关。”
晁灵云认真回想了一下,对绛真道:“我师父与云容娘子啊,不光是舞蹈风格,连行事风格也是迥异呢。”
绛真笑笑,往窗外瞥了一眼日头,忽然就有些心神不宁。
“我头发好像有点松了,进屋去照照。”她放下茶碗,走进内室揭开镜袱,理了理云鬓,又往腮上补了点香粉。
晁灵云跟过去,倚在门边望着她优雅的背影,只觉得赏心悦目,却冷不丁想起了另一个人来:“对了阿姊,光王宅里有个人对我起了疑心。她打探出我到姚记胭脂铺买过香粉,不要紧吧?”
绛真回头望了她一眼,警惕地问:“光王宅里的人?是谁?”
“那人是光王侍妾,名叫吴青湘。”晁灵云回答。
“光王的侍妾?”绛真立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她是不是因为拈酸吃醋,才打探你用什么香粉?”
当然不是!晁灵云苦笑了一下,觉得解释起来太复杂,只好语焉不详地说:“我感觉那人城府颇深,未必只是寻常女子,总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绛真见她蹙着眉一脸认真,连忙言归正传,好让她安心:“好,这事我会放在心上。姚记胭脂铺日日顾客盈门,便是被她寻上也不会如何,倒是你自己外出时要多加小心,别被人盯梢。”
晁灵云乖乖地点头。
二人说话间,张大郎又殷勤地送了樱桃毕罗来。这人高马大的家伙一进门,晁灵云顿时就觉得宽敞的客堂变得逼仄狭小,显得自己格外多余。
“哈哈,这才刚入夏,怎么屋子里人一多,感觉就闷得慌呢?”她接过毕罗,冲绛真做了个鬼脸,“阿姊,我先走一步,就不留在这里碍你们的眼了。”
“就你油嘴滑舌。”绛真红着脸瞪了她一眼。
晁灵云一路窃笑着走出绛真的宅子,骑上小毛驴,优哉游哉地回左教坊去。
与此同时,平康坊一家酒楼的二楼上,一道淡淡的视线居高临下,始终追随着骑在毛驴背上的晁灵云。
待到她走远,那视线又再度移动,落回一直被监视着的宅院。
身着男装的吴青湘微微一笑,唤来店家,指着那宅院问:“店家,刚刚我瞧见这宅中走出来一位极美貌的小娘子,但不知……”
“哦,客官看中的人一定是绛真娘子。”店家机灵地抢答,笑道,“那就是她的宅子,客官好眼光。”
吴青湘但笑不语,默默结了账,下楼离开。
晁灵云骑着毛驴回到左教坊时,恰好看见一群舞姬捧着牡丹有说有笑地走过。看着别人怀里姹紫嫣红的名花,晁灵云很是心虚地瞄了一眼自己怀里,尽量把热乎乎的毕罗往袖子底下藏。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她一边羞愧地感慨,一边飞快抽毛驴屁股,落荒而逃似的赶回元真宅中,两脚一落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再过几天就要到四月十五,她得去见哑巴王了!
如今晁灵云是一想到李怡,就会想起自己尴尬到死的糗事,随后心跳加速、脸颊发热,仿佛得了热病。这种时候如果是在屋里,她就会长吁短叹,满床打滚;如果是在户外,她就恨不得地上能裂开一条缝,好方便自己一个猛子扎进去。
就因为这个毛病,她已经非常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李怡,奈何刚刚从她眼前涌过的那一波牡丹花,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了慈恩寺的赏花之约。
元真和宝珞得到侍儿报信,欢天喜地的跑出来迎接毕罗时,就看见晁灵云正抱着毕罗一脸呆滞地傻站在门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是什么光景?买个毕罗也能中邪吗?”元真抬手掐了一下晁灵云的耳垂,笑道,“快去我屋里,有好消息告诉你!”
晁灵云痛得瞬间回过神,跟着师父和师姊走进屋,就听见元真喜滋滋道:“你不在的时候,郑中丞派侍儿来报信,说是大曲初成,邀我们后天去她宅中取谱、听曲。”
“大曲谱好了?”晁灵云顿时欣喜万分,将李怡带给她的烦恼尽数抛在脑后。
“等我拿到曲谱,就开始为你编舞。”元真一边嚼着毕罗,一边笑道,“我们还得请个高手,为大曲写歌辞。”
随后元真与宝珞就开始讨论谁的诗好,晁灵云听不大懂,却充满期待地笑个不休。
四月十五这日,天公不算作美,太阳一直躲在云后透出朦胧的白光,天空中还潇潇飘着一点小雨。
李怡前一天就到慈恩寺听大和尚讲经,当晚宿在佛寺精舍中,一大早醒来看见窗外落红满地,便有点心烦意乱。
这样糟糕的天气,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兆头,他摩挲着手里那只小小的钿盒,频频失神,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约晁灵云的最初目的。
其实那一日在小船上发生的事,固然令晁灵云不堪回首,然而对李怡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他方寸大乱的意外?
李怡在精舍中茶饭不思,一直心神不宁地捱到午后,王宗实才给他带来了消息:“殿下,知客僧来报,晁娘子刚刚到寺,已经被引去浴堂院牡丹花下了。”
“知道了。”李怡低声回答,起身走出精舍,接过王宗实递来的油纸伞,“我一人前往即可,你不必跟随。”
“是。”王宗实低头恭送李怡,站在屋檐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在心中念佛:阿弥陀佛,请保佑我家光王,顺利犯下色戒……
世人爱花,以牡丹为花中之冠,慈恩寺牡丹,更是冠绝长安。寺中牡丹尤以浴堂院的两丛粉红牡丹为最,每到花开时节,一株能开五六百朵,灿若云霞、惑人心目,引得无数雅客慕名而来,终日在花前流连忘返。
可惜李怡约的十分不是时候,如今花期将尽,游客大减,加上一夜风吹雨打,名动京城的牡丹王已是绿肥红稀,落红狼藉。
话虽如此,却也有人偏爱玩赏“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的景致,此刻浴堂院里仍然徘徊着不少人。
李怡撑着伞走进浴堂院的时候,放眼望去到处是纸伞,伞下又有一多半都是长裙逶迤,一时也辨认不出谁是晁灵云。
他只好走上前去慢慢寻找,在雨丝风片中茫然四顾,直到被一道若有似无的哼唱声吸引。
那哼唱声有着他熟悉的音色,调子轻快婉转,与郑中丞在樱桃宴上弹奏的琵琶曲有着相似的旋律。
李怡心中一动,顺着那哼唱声一路寻找,几步之后,就发现了一个撑着白纸伞,穿着黄罗裙的窈窕身影,正面向牡丹娉婷而立,不但独自发出轻声哼唱,空着的一只手还伸出伞下,在湿漉漉的篱笆上打着拍子。
随着一阵心跳加快,李怡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一步一步接近那道背影,渐渐看清楚了那只沾着雨珠,染着水红色蔻丹的小手,一瞬间竟错觉那晶莹的指尖正一下一下敲在自己心上,越发打乱了他的心跳。
他的步履无声无息,带着一份近乎畏怯的迟疑,却最终还是走到了她身后,近到能闻见她衣上淡淡的桂花香。
她应当是很专注,这样近的距离,却没能打断她自顾自的哼唱。
这次第,李怡觉得连开口都是冒失,只好抬起一只手,轻轻叩了两下她的雨伞。
白纸伞瞬间顺着他的方向转过来,露出了伞下笑吟吟的玉人:“哎,是殿下来了?”
伞影之下,晁灵云目如灿星、面若皎月,洁白的额头和双颊上贴着几点水红色的蝉翼花子,明明应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却又生生夺走了身旁那一树牡丹的国色天香。
就仿佛这一地的残花,都是因她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