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承训用一方丝帕接过指环,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贴身藏妥:“殿下放心,我明天就出发去回鹘。”
李怡点点头,意兴阑珊地在康承训的货担里翻了翻,便打发他:“你拿去后苑让吴氏挑吧,对了,我新收了一个女人。”
康承训顿时来了精神,打趣道:“恭喜恭喜,殿下终于不做和尚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去看了就知道。”李怡知道康承训的臭德行,不以为忤地笑了笑,挥手撵人,“快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是,殿下。”康承训收拾好货担,笑嘻嘻地告退。
康承训一走,客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李怡勉强挂在脸上的那一点笑容也消失殆尽。他无力地坐在榻上,盯着脚边火盆里那一小撮灰烬,久远的痛楚自心底缓缓涌上来。
他与阿姊的分别,已经是十一年前的旧事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孱弱无力的黄口小儿,然而泛着血色的伤痛却不曾磨灭,在他隐忍蛰伏的岁月中历久弥新。
光王李怡,在被迫早早学会装聋作哑前,也曾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包括自己荒诞不经的梦。
他梦见自己乘着飞龙直冲九霄,迎着旭日金线般的光芒尽情遨游,身侧氤氲的祥云泛着紫光。紫云之下,遥远的地面上,恢弘的长安城像一块工整的棋盘……醒来后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个美梦告诉了母亲郑氏,却换来母亲惊恐的眼神与忧心忡忡的警告:“这种梦不可以让旁人知道,今后你千万不要再说了。”
那时候他的母亲还不是光王太妃,只是一个因罪没入掖庭后,被安排到郭贵妃宫中侍奉的宫女。靠着郭贵妃口中“来自民间的下作手段”,母亲偶然得到父皇的宠幸,生下他之后却又因为郭贵妃的干涉,没能得到任何名分,母子仍然寄居在郭贵妃宫中。
“这种话岂是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来的?定是你这贱人故意教唆,想用这种哗众取宠的妄言博得圣上的垂青!”郭贵妃线条凌厉的眉眼,是他童年最恐惧的噩梦。他害怕那双传说与尚父郭子仪一模一样的眼睛注视自己,但更怕的,是那双眼将杀气凛凛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跪在地上不断请罪、哀求,却还是被郭贵妃指派宫女批颊严惩,他在那场黑暗寒冷的噩梦里大声争辩,母亲却回过头,顶着一张肿胀流血的脸求他:“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
再之后,他被囚禁在一间黑洞洞的房子里,饥寒交迫,却像是被所有人忘了。只有阿姊偷偷来看他,从窗缝里塞给他一张饼。
他以为那张在他快要饿死时拯救他的饼不曾被人发现,没想到那一年父皇溘然病逝,第二年他的阿姊就被封为太和公主,代替原定的永安公主和亲回鹘。
阿姊母妃早逝,从小被嫡母郭贵妃养在宫中,以聪慧乖巧著称,他实在不懂一向尽心尽力侍奉郭贵妃的阿姊为何突然要被送去和亲。
“就算原先许嫁的可汗去世,可回鹘都没要求更换公主啊,再说回鹘婚姻本就有收继之俗,更无改送阿姊去和亲的道理!”他据理力争,想去找刚继位的皇兄求情,却被母亲拦住。
“不要再说了。”
那一刻,母亲脸上的神情他永远记得。
不要说,为什么总让他不要说?
当他吃了皇兄的闭门羹,已经荣升太后的郭贵妃派人送给他一盒饼,要他去报偿阿姊的恩情时,他终于恍然大悟。
为阿姊准备了那么多的话,一下子如鲠在喉,让他从此学会了做哑巴。
幽暗窒闷的客堂中,沉痛的记忆犹如黑暗的泥沼,让李怡深陷其中,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做完生意的康承训从后苑返回客堂,以为李怡在闭目养神,走到近处才发现他脸色惨白,连忙提醒了一声:“殿下?”
李怡霍然睁开双眼,见是康承训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回来了?”
“嗯,你那位新人我也见到了,真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娥。”康承训盯着李怡,咧开嘴坏笑。
“说正事。”李怡没好气地打断他。
康承训立刻言归正传:“说话带西川口音,若不是大唐人,最可能来自吐蕃。右手虎口和食指带薄茧,应该是惯常握刀。性格十分开朗可爱,没有情郎,但憧憬真情……”
“你就没两句正经的。”
“非也,对女人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康承训认真强调,“如果你想要她的心,就要先洞察她的性情,此乃不二捷径。”
李怡失笑,郁结的心情因为油嘴滑舌的康承训,总算明朗了些:“你这浪荡儿,难怪当初把康老将军气得半死。”
“谁要混迹于行伍之间,天天和一群浑身臭汗的大老爷们打交道?”康承训理直气壮地说,“我行商自有我的好处,长安的淑女名媛、小家碧玉,哪个我没见过?”
“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李怡横他一眼,问,“你的货,她挑中了什么?”
“你去看了就知道。”康承训卖了个关子,露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奸商嘴脸,赞许道,“她的眼光可好得很。”
晁灵云收拾好行李,在李怡给自己安排的小屋里东摸摸、西看看,对室内秀雅的陈设相当满意。这是她来到大唐后住过的最好的屋子了,过去头领一直说大唐是乐土,长安是福地,可惜只有她一个人享到了这份福。
思及此处,晁灵云的心情顿时低落下去,原本正对着鸾镜臭美个不停的小脸也变得愁眉不展,满是苦闷。
“在做什么呢?”
背后忽然传来李怡的声音,晁灵云回过神,看见黄澄澄的镜子里映出李怡颀长的身影。她连忙转过身,望着李怡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奴婢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免礼,”李怡示意晁灵云起身,打量着此刻淡扫蛾眉的她,微微一笑,“才几个时辰不见,怎么又客气生分了?以后你不必再自称奴婢。”
“多谢殿下。”晁灵云立刻领了李怡的好意,热心地招呼他,“殿下少坐,我去为你烹茶。”
李怡瞧着她忙东忙西的俏模样,忍不住笑着问:“各样东西你都知道放在哪儿吗?”
“知道,王内侍都提点过了,他人真好。”晁灵云一边烧水一边说,“康大哥人也好。”
李怡心中一动,问:“你从他那里买了什么?”
“一条蹀躞带。”晁灵云爽快地回答,因为实在喜欢那件心头宝,干脆先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从箱笼里将那条蹀躞(diéxiè)带取了来,呈给李怡看。
李怡接过蹀躞带,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条蹀躞带的腰带部分用的是上好的牛皮,黄铜做的带鞓和蹀躞七事上镶嵌着精美的绿松石。既然是花了自己的大钱买的,李怡自然不吝夸奖:“不错,很漂亮。”
晁灵云得了夸赞很是开心,委婉地说:“这是我打算在跳舞时用的。”
不料话音未落,李怡恰好拔开了蹀躞七事中的佩刀,露出刀鞘里闪动着凛凛寒光的铁质匕首:“跳舞用的?”
晁灵云顿时委婉不下去了,丢给了李怡一个“你懂的”眼神:“殿下,看破不说破嘛。”
说话间,水已初沸。晁灵云连忙跑回炉边,撇去水上浮沫后少少加盐调味,舀出一瓢水备用,随后缓缓往沸水中加入备好的茶末。
李怡瞧她做得有模有样,动作里却带着些初学者的拘谨,便问:“是何人教你烹茶?”
“我的假母。”晁灵云简短地回答,明显不愿多谈。
李怡便大约知道自己触及了她的背景,在接过她递来的茶碗时,再度开口:“我让你离开了宰相府,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晁灵云一愣,认真想了想,回答:“不好也不坏,反正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你要做的事,可方便透露?”
晁灵云放下茶碗,对着李怡缓缓一笑:“殿下要我替你做什么,不妨先说说?如今我已身在光王宅中,殿下就无需顾忌了吧?”
“我人微权轻,但毕竟是一个亲王,做的也不会是小事。”李怡一边说,一边悠然饮尽茶汤,才道,“我想给你些时间。”
“我该为殿下的仁德叫声好吗?”晁灵云觉得李怡这个人真是虚伪极了,“我若真的不愿替殿下卖命,殿下会放我走吗?”
李怡看着她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讪讪一笑,终于老实承认:“这恐怕不行。”
“对嘛,”晁灵云耸耸肩,“所以殿下就别同我绕弯子了。”
李怡默然凝视着晁灵云,似乎是在考虑她的提议。晁灵云也十分坦然,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这时午后的阳光恰巧穿过帘栊直抵李怡眼底,晁灵云惊奇地发现李怡的眸色看上去比昨夜更浅,就像两颗莹亮的琥珀。
她被如此漂亮的一双眸子注视着,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窘迫,忍不住移动视线,却恰好发现李怡左边的眉毛里,藏着一粒不显眼的小痣。
她不禁盯着那粒小痣看了又看。李怡很快察觉到她古怪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避开她的目光:“罢了,就听你的,我会尽快安排好你下一步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