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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霍令仪不是留在昆仑斋陪着林老夫人抄写佛经,就是去锦瑟斋陪着许氏和霍令君…如今霍令君的身子虽然好了,可因着前头出了这样的事,许氏一时也不敢让他独自一个人住着,索性便放到身边亲自教养起来。
林老夫人自然不喜,她素来就不喜许氏,自是觉得她做什么都不对…何况把孙儿放到她跟前教养,这日后她这个祖母还有什么位置?可这回许氏却意外得很是坚持,不管林老夫人如何说道都不肯妥协,又有霍令仪私下帮着说道几句,林老夫人纵然再不喜却也没法再说些什么了。
…
连着落了几日雨,今儿个总算是开了晴。
霍令仪坐在软榻上翻书看着,几个丫鬟便在屋子里换着帘子、床帏等物,如今这天是越渐热了,那锦缎布帘瞧着就怪是热得,因此便换成了更轻便的丝绸、竹帘等物,也替这夏日先送来一段清凉。
等换完这起子东西——
其余丫鬟便尽数退下了,霍令仪单只留了杜若在身旁伺候着。
杜若素来是个行事得体的,她很聪明也懂得遮掩锋芒,前世的霍令仪或许更喜欢红玉这类鲜活的性格,可如今她却更喜欢把杜若留在自己身边。有些事即便她不细说,杜若也能很快了解到其中意,也省了很多功夫。
靠着软塌的一排木头窗棂尽数开着,因着这边避着阳倒也不觉得热,反倒还有几许凉风从外头打进来——
霍令仪任由这凉风拂面,听着外头的声响也未曾抬头。
她仍旧弯着一段脖颈翻着手中的书,等又翻了一页,才开口问道:“外头在闹什么?”
杜若闻言便抬了头,她是细细辨了一会而后才开口说道:“听着声音倒像是红玉和合欢的…”这几日郡主有意无意的提拔合欢,合欢又是个不懂遮掩的性子,起初几日倒还好些,这几日却是越发肆无忌惮了,有时候就连和红玉说话也夹枪带棒的。
偏偏红玉也是个直性子,两厢一来二回自是免不得要争论起来。
只是往日她们还未曾闹到郡主这处,今儿个…
杜若想到这便也折了一段眉,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口中是跟着一句:“奴去外头瞧瞧。”
“不用…”霍令仪仍旧翻着书看着,却是又停了一瞬才开口说道:“让她们进来。”
“是…”
帘子一起一落,没一会功夫,杜若便领着两人进来了。不管她们在外头闹成什么模样,可到了霍令仪跟前却也不得不敛下了性子,两人什么话也未曾说,恭恭敬敬地请完安打完礼,便跪在地上等着霍令仪发话。
霍令仪却未曾叫她们起来,也未曾发说道什么。
屋子里一片静谧,唯有外头的风打得屋中的珠帘发出清越的声响…约莫过了两刻有余,霍令仪才把手中的书册轻折了个页置在茶案上,而后是接过放在一旁的凉茶用了一口,跟着才掀了眼帘朝两人看去:“说吧,究竟是出了什么什么事?”
“郡主…”
红玉刚想开口说道,便被合欢先截了话过去:“郡主,这不关红玉姐姐的事,是奴先前不小心摔了花瓶又冲撞了红玉姐姐,这才起了几句争执…您若要怪就怪奴吧。”
她这话说得真情实意,哪里还有在外头的嚣张跋扈模样?红玉素来不喜欢这样的性子,见此更是拧着眉心说道:“这事本来就该怪你,正堂置着的花瓶是郡主往日最喜欢的,你手脚没个轻重摔坏了不说,还没有半点知错的样子。你往日手脚就不干净,如今…”
她这话还未曾说完,便听得霍令仪已搁落了手中的凉茶…
这份力道用得并不算轻,正好打断了红玉继续往下说去,红玉虽然性子直却也知晓郡主这是何意,自然也就未再往下说去,只是面上却还带着股子气愤。
霍令仪接过杜若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得拭着先前被凉茶溅到的手,口中是缓言而道:“不过是一个花瓶也值得你们闹出这样的动静,你们是我身边的大丫鬟,行事说话都代表着我的脸面,这番作态让底下人瞧见岂不是觉得我也是那起子小家子气的?”
这话自然严重,哪里是两个丫鬟担得起的?不管是红玉还是合欢都低垂了头,忙认起了错。
霍令仪却还未曾说完,她把手中的帕子置于一旁,跟着才又朝红玉开了口:“合欢是我亲自选拔上来的,与你也是一样身份没个差别的,往日是个什么事且不去说,往后若再让我听到你胡乱说道,自己去秦大娘处领板子。”
红玉自幼是和霍令仪一道长大,何时听她说过这样的话?
今次乍然听闻,忙抬了脸朝霍令仪看去。
她那张明艳鲜活的面上带着浓浓得不敢置信,张口就道:“郡主…”红玉还想说道什么,却看到杜若和她摇了摇头,她见此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强忍着咬了唇低了头,好不容易才应了一声“是”。
霍令仪见此也就未再说什么,她这几日也未怎么睡好,说了这么会子功夫也有些疲累了,索性便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等她们退下——
杜若才走上前,她伸手轻轻替霍令仪按着穴,口中是跟着一句:“可要奴去和红玉说道几句?她不知道您的安排,自然…”
“不用…”
霍令仪合了有些疲累的眼,身子也跟着往后靠去…她的双手交握放在小腹上,却是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她这个性子也是该磨一磨了,若不然迟早有一日闹出事来。”
杜若闻言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红玉的性子的确有些过于直了。
往日郡主愿意纵着她自然也不会有人说道,可若是放到了外处,她这个性子免不得是要吃亏的。
屋子里无人说话自然又安静了几分,霍令仪却是又过了一瞬才问道:“我让你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杜若知她的意思,忙回道:“都已安排好了,只是…”
她手中的力道没有丝毫变化,眉心却是轻轻折了起来:“郡主,这样真的能成吗?”
霍令仪闻言倒是睁开了眼,她半侧着身子往外看去,院中一片绿意,她的面容没有丝毫的变化,口中却是缓缓而道:“能不能成,过几日便能见分晓了。”
穿着一身胭脂色比甲的红玉掀了半边车帘朝外看去,这西山的雪较起城中还要显得大些,如今便随着这冬日寒风一道从外头打了进来,她忙把帘子重新落了下来,还拿手去压了一压,跟着才拧了脖颈朝那个靠着车厢的年轻妇人看去。
妇人约莫也才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月白色绣如意云鹤的竖领长袍,双手一直揣在那绣着缠枝金莲的兔毛手笼里。
她背靠着车厢而坐,双目微合,面容素净,半点未曾装饰,倒是把那幅明艳的面容也跟着压了一回。
红玉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骤然是又一叹,可也不过这一会子功夫,她便敛了面上的神色…她取过放在一旁的挡风斗篷,微微低垂着双目,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夫人,我们到了。”
马车外头的寒风声依旧很响。
霍令仪听到这一声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目,她的面容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桃花眼却朝那绣着万事如意的织金黛紫锦缎车帘看去…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待过了许久,才清清淡淡的应了一声,声音凛冽,却是要比今年的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外头早已有人搬好了脚凳。
红玉替她披上了斗篷,跟着便扶着人走下了马车。
在外侍候的怀宁见她们走下忙撑着伞走了过来,她便站在霍令仪的左前方替她挡一挡这寒风白雪,可这冬日的雪啊被风吹得没个边际,即便穿着挡风斗篷,又有人撑着伞,可那风雪还是没个眼色的直往人身上撞。
红玉一面拿着帕子拭着霍令仪身上的雪,一面是低着头轻声说道:“这上山还有一段脚程,您…”
“无妨。”
霍令仪的声音依旧清淡凛冽,就连眉目也未有一瞬的变化。
她只是这样淡淡得掀起眼帘朝那不远处看去,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唯有那佛塔顶端的金色圆顶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之下闪射出几道光芒…霍令仪看了一会便收回了眼,而后是朝那上山的路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
“是…”
两人一左一右得护着她往山上走去。
雪路难行,上山更是不易…她们走得并不算快。霍令仪被她们护在中间,她的手仍旧揣在那兔毛手笼中,寒风刺骨,她不愿取出…其实往日她是不怕冷的,只是这世间的人情冷暖经得多了,许是这颗心冷了,这具身体也就跟着怕起冷来。
寺外早已有人等候,待见她们一行过来便齐齐作了个合十礼…
打首的一位僧人便又上前几步,是又一礼,口中跟着言道:“李夫人,都已备好了。”
霍令仪亦朝他合十一礼,却并未言语。
僧人知晓她的性子便也未再说话,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目引着人朝佛堂走去…大觉寺是皇家寺院,修缮的恢弘大气,平日只供皇家使用。一个月前,当朝首辅李怀瑾在外公干的时候被流匪所伤暴毙身亡,连具尸首也未曾留下,只能建一座衣冠冢。
天子惜才格外开恩,特地在这大觉寺另辟了一间佛堂,供奉了他的牌位,还允李家女眷每月择日过来拜祭。
霍令仪眼看着这熟悉的小道,佛堂便在那大殿之后,天子宽厚,给他择了一处福地…只是人死灯灭,即便这地方再好又有什么用?她想起记忆中那个男人,心下终究还是起了几分波动,她与他虽只相伴一年,尽管无夫妻情分,终究还有一份恩义。
如今那个男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得死在一群流匪手中,连具尸首也未曾留下,令她也不得不叹一声“天妒英才”。
知客僧立在佛堂门前止了步:“李夫人,到了…”
他知晓霍令仪的习性,朝人合十一礼,跟着便先退下了。
佛堂的门紧闭着,却还是能透出袅袅几许老檀香味…霍令仪便站在佛堂门前,红玉上前替她脱下了斗篷,而她亦终于舍得把手从那兔毛手笼中取了出来,立在一侧的怀宁忙接了过去。
霍令仪的手撑在门上,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佛堂并不算大,却也算不得小,两侧木架上点着长明灯,中间那莲花座上是一个以金身而建的佛像,他低垂着一双慈悲目,手比作莲花指…带着怜悯俯视着世间人。
而佛像之前的香案上摆着供奉的水果,中间是一个莲花香炉,再往上是一块用黑漆而制的往生超度牌位。
没有功勋,没有爵位,唯有三字,用金箔而拟——
李怀瑾。
霍令仪望着那三个字,却是足足过了好一会才走上前,她未曾说话,只是低垂着眉目从一旁的香夹中取过三支香,点上火,跟着是插在那香炉之中…这个动作这些年她已做过许多回,早已不陌生了。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弟弟。
她都曾为他们点上一炷香。
只是霍令仪从未想到有一日也会为这个男人点上这一炷往生香。
三抹烟气袅袅升起,霍令仪跪在了那蒲团之上,她什么话都未说,只是双手合十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块牌位…他活着的时候,她与他之间没什么话可说。
如今他死了…
她看着他的牌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佛堂寂静的可怕,唯有外间的风声传来正殿里的几许佛音,霍令仪低着头把腕上挂着的那串十八颗紫光檀佛珠手串脱了下来,这是李怀瑾生前常戴的一物,他死前什么都未曾留下,只是在他落崖的那处留下了这串佛珠…原本按着规矩这东西该放进他的衣冠冢里。
可老夫人舍不得,生生把它留了下来。
如今又把这物给了她,所谓睹物思人,可她的心中本就没有他,又有什么可以思的?霍令仪想笑,可唇角刚刚扬起便又被她压了下去,她低垂着眉目看着手中的佛珠,十八颗紫光檀佛珠各个又黑又亮,底下还挂着个貔貅…
她想起那个男人往日握着佛珠时的模样,那样的从容淡定,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可以难倒他的。
霍令仪想到这,喉间还是忍不住溢出了一声叹息…
她合起了双目,圆润的指腹掐在那佛珠上头,口中是喃喃念着一曲往生经,阵阵佛音从喉间溢出,扩散在这佛堂四周…一世夫妻,她什么都不能送他,唯有这一曲往生经,愿他来世长命百岁,太平无忧。
…
等到霍令仪从佛堂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昏暗了。
红玉忙把手中的斗篷替人重新穿戴好,口中是跟着问道:“夫人,我们是现在回去?”
霍令仪接过怀宁递来的手笼,重新把手揣了进去,她微微抬起下颌看着院中的常青松,如今盖了一身雪也只能隐隐窥见几分翠绿…雪较起先前已经小了不少,她的眉目也已重新归为平淡:“回去吧。”
不回李家,她又能去哪?
两个丫鬟便又重新护着她往外走去。
知客僧见她们出来,恭恭敬敬引着她们朝寺外走去,待至寺外,他才又恭声一句:“雪天路滑,李夫人慢行。”
霍令仪闻言是道了一句“多谢”。
知客僧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目送着三人下山,等到瞧不见人影的时候他才转身离去。
下山的路的确难行,只行到半路却已花了半个时辰…红玉手扶着霍令仪的胳膊,刚想开口劝说人小心些脚下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清隽的男声:“晏晏。”
这道声音太过熟悉。
霍令仪僵直了背脊,就连两个丫鬟都白了回脸色。三人一道抬头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个清俊郎君,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袍,外罩一身水貂斗篷,撑伞而立于这天地之间,眉目温润,一如旧日。
霍令仪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口中是跟着喃喃一句:“柳予安…”
她的声音很轻,被这山间风一吹,没一会便消散了。
柳予安…
文远侯世子,建昭十七年状元,如今任一品光禄大夫…本该是她的夫。
天寒地冻,风打在人的脸上是疼得。
可霍令仪却仿佛早已麻木的感觉不到疼痛,她的身姿就如寒松一般伫立在这天地之间。
她什么话都未曾说,微微抬起的下颌是最美的弧度,紧抿的红唇还有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眉目透露出浑然天成的气势。
只是她揣在兔毛手笼中那双无人瞧见的手却在此刻紧紧交握着…
这些年,她的情绪已经鲜少有过这样的波动了。
霍令仪在看向柳予安的时候,柳予安也在看她…天地苍茫,风雪未停,她一身素衣立在石阶之上,身后是无尽的白,只有她是鲜活的。
这世间的美人有许多种,却从来没有一种似霍令仪那般刻骨。
年少时的霍令仪是这燕京城中最明艳的姑娘,她喜红好骑射,一袭红衣过长街不知撞进多少人的心里。
而如今的霍令仪…
如今的她洗尽铅华,素衣裹身,眉目清平,明明是最寻常的打扮,却依旧鲜活得令人不愿移目。
柳予安撑着伞一步步朝她靠近,他看着霍令仪的目光温和如初,声音缠绵:“我知晓你今天会过来,便特意侯在此处…”他说话的时候,温和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霍令仪,待看到她手腕上挂着的那串佛珠时,他的眉心才轻轻折了一道痕:“你不信佛,往后还是不要戴这些东西了。”
霍令仪顺着他的眉目看去,眼瞧着手腕上垂落的貔貅…她从手笼中伸出手,指腹轻柔得拂过那几颗紫光檀佛珠,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这是我夫君唯一留下的东西,我自然要一生一世戴着它。”
柳予安听到她的话终于还是变了脸色…夫君?一生一世?
他握着伞的指根收了些紧,即便眉目还带着素日的笑,声音却还是跟着沉了几分:“晏晏,不要惹我生气。”
霍令仪闻言是掀了眼帘看了眼柳予安,谁都不知道这位所谓的燕京第一贵公子,其实不过是只披着人皮的禽兽罢了。
她的唇角微微扯了个弧度,显出几分嘲讽的笑意,她把手重新收进手笼中,声音平淡,面色无波:“柳大人,天快黑了,劳您让路,我们要走了。”
柳予安看着她的神色,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缓和了脾气。
他仍旧笑着,口中却是跟着温声一句:“晏晏,如今李怀瑾已经没了,你还能回哪里?”他这话说完看着霍令仪的面容,是又跟着柔声一句:“今日我是特地接你回去的,晏晏,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