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另外一种机器。”齐马伸出食指,指了指脑袋。
“额外整合性神经移植,完全整合进参与者的自我感觉,相当于额外的一颗副脑,能把存储在备忘录机器人的记忆和生物性记忆融为一体,无法分辨。”
“凯莉,你清楚,这样的话你不需要询问备忘录助手如何选择酒,你也不需要等待确认的提示。”
但在凯莉看来,这两种东西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比起神经移植造成的不可控性——
神经移植记忆常常会在转移中将一些记忆有所遗漏。
而备忘录机器人则从来不会遗漏任何事情。
它回复查询和问题是如此的高效和准确,更何况比起神经移植单一的功能,备忘录助手还拥有那么多的功能。
“我觉得备忘录助手也很好用,虽然我没用过神经移植模块。”
史蒂夫也插入了话题,在体验了一年多的备忘录助手后,他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有一点发言权。
“备忘录助手不仅仅是储存记忆那么简单,它的其他功能在我看来甚至比它的记忆功能更加强大和重要。”
史蒂夫讲了讲他对于备忘录助手的看法:
“毕竟你不可能遍历整个银河系,在我们来到穆尔耶克前,如果不是依靠备忘录助手的资讯,我们甚至不会清楚这上面都有些什么。”
“但是机器很容易损坏。”齐马这样反驳。
“它每隔一定时间就会备份数据。而且它总不会比我脑袋里的一大堆神经移植模块更容易损坏吧!”
“齐马你的艺术品放在太空里甚至几千年都不会变化,而生物体记忆最多也就存在一千多年,还得进行特殊的改造,况且你不也进行了改造吗?”
没了备忘录助手的提醒和阻止,凯莉在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她才发现了自己话语里的不妥之处。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但用机器容易损坏这个反对的理由实在是不合理。”
齐马叹了口气,这是史蒂夫和凯莉第一次看到齐马叹气。
“当然你是对的。但是对于备忘录助手有更深层次的争论。它太完美了,而且它甚至永远不会出现错误或者遗忘。”
“它不就应该这样吗?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史蒂夫看着凯莉和齐马对于备忘录助手的不同看法出现了激烈的辩论,他内心蠢蠢欲动,他也想发表看法。
齐马则是继续反驳她。
“不对!当你在几百年后用自己的头脑回忆起我和你的这段对话,肯定有一些事情会记错了!”
“而这些记错的部分也会变成你记忆中的一部分,记错的每个细节会逐渐强化成回忆。如果等到了一千年之后,对于这段对话的回忆可能跟真实情况就大相径庭了。然而那时你肯定会发誓,你的回忆是准确的。”
“但是如果有备忘录助手陪在我的身边,我就能事无巨细地把事情的真相完整地记录下来。”
凯莉继续反驳,她依旧不认同齐马的观点,在凯莉看来,齐马本身就是一个最好的反面例子——他不正是因为把自己改造后才获得了那些用于创造伟大艺术的基础吗?
史蒂夫端坐在桌子左边的小椅子上,他感觉好像回到了上学时听老师讲课的时候,现在他一口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听着他们之间的争论。
“当然会清楚的记录下来,甚至画面的细节都肯定会被记录下来,凯莉。”
齐马继续说道:“但那不是活生生的记忆。那只是摄影,一个机械记忆的过程,整个记忆里缺乏想象,没有给选择性的遗忘留下任何余地。”
齐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他补充道:
“而且把记忆和信息查询等功能放在一起,也许会让两者的区别渐渐模糊,毕竟都是跳到脑子里的信息,现在你通过备忘录助手的查询知道了穆尔耶克的情况,等到了一千年以后,这段来自星际网络的那些信息、图片甚至是影像和你储存在备忘录助手里的记忆混淆,哪个才是你真正经历过的呢?!毕竟,你从备忘录助手里获得的信息不也被你所记忆了吗?!”
他又给凯莉满上了一杯酒,自己则拿起了一颗鲜艳的苹果。
齐马用食指和拇指捏起苹果的柄,把那颗苹果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好像在欣赏它的色泽。
最后他用一种引导启迪想象的飘忽语气对凯莉说道:
“想象一下,凯莉,像今天下午这样的场合,你必须要决定是选择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还不能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是就这么一次,你抛下了那些数据支撑的建议去选择白葡萄酒——正好违背了备忘录助手的判断——而且喝了之后你还感觉很好。”
“每件事都被奇妙地组合在一起:这段谈话、夕阳西下的氛围、壮丽的风景、微醺的感觉,做一件你想做的事情。”
齐马笑了笑:“比如采访到了无数人在几百年里都想采访的人——我。”
“这样一个完美的下午随着太阳的下落逐渐变成了完美的傍晚。”
“这跟选择什么酒没什么关系吧,齐马先生,这是一个整体事件,你不能把画的一部分拿出来单独理解。”
“确实没有,”齐马赞同的说:
“备忘录助手肯定不会把这当成是一种特例,它应该会把这个特例单独记录下来,供下次参考,哪怕这样一个小小的偏差并不会对它的预测模型产生任何重要的影响。并且如果还有下次,它还是会让你选择红酒。”
凯莉感觉内心突然一阵刺痛,非常不舒服,史蒂夫也是一样的感觉,他觉得他好像回到了过去——
那个很多人都被手机捆绑的时代,技术已经发展到如此先进的星际时代,但在这一刻,这种景象与史蒂夫脑海里的21世纪莫名的重合起来了。
“但是人类的记忆并不是那样工作的。”凯莉喃喃道。
“没错,人类的记忆过程会牢记这个例外,并且标记上重要意义。它会放大记忆中吸引人的部分,抑制住不开心的部分——比如你因为我质问你产生的不愉快,又或者这谜题一样的邀请。”
“你所记住的是金色的光辉照耀下的安宁。下一次,你可以随便选择白葡萄酒还是红葡萄酒,以后都随你选。你的整个行为模式都会因为这个下午所发生的细小的偏差而改变。”
“但备忘录助手绝不会容忍那样的事发生——相较于你一千多年的行为习惯,这一个下午也太渺小了,你只有违背它的建议很多次,甚至直接给它下达具体的修改指令,它才会非常吝啬地更新它的数据模型,然后才会开始建议你选择白葡萄。”
“你说的没错。”
凯莉好像有些明白了齐马所说的意思,但她还是希望齐马能多谈谈他自己,而不是她自己以及备忘录助手带来的影响。
“移植的人工记忆与外部的人工记忆究竟有多少实际的区别?”
“简直是天壤之别!”齐马再次感叹了这样一句,他接着说。
“存储在备忘录助手里的记忆会被永久地记住。不管你询问它多少次,它都不会强化或者忽略每一个细节。”
“但是移植的人工记忆不一样,这些记忆被无缝地整合进生物记忆,移植了人工记忆的人根本区分不了哪些是人工记忆、哪些是生物记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移植的人工记忆具备必要的可塑性、易变性,并且会产生错误和失真。”
“易错性?”史蒂夫问道,“那有什么意义,如果记忆发生了错误,那也谈不上是自己的经历了啊!这跟那些查询来的信息又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天壤之别。”齐马再一次的重复了一遍。
“但是没有易错性就没有艺术,没有艺术就没有事实。”
“易错性指引事实?这个说法真不错。”
凯莉感觉很意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其他人这么理解易错性。
“我所说的事实是指更高层次的、比喻意义上的事实。”
凯莉的耐心终于已经到达了极限,跟齐马的谈话就像在解一道巨大的谜题,而且齐马的惊人的洞见性让凯莉觉得在这次谈话有一种像是心理咨询的感觉——这让人感觉很不好。
“我很感激你能邀请我倒这儿来。但是我到这儿来不是来听你给我讲如何选择人工记忆的,我觉得总该谈点其他事情吧。”
“实际上我要跟你谈的内容最终都会归结到这一点上。不仅关系到我,而且关系到你,当然,还有你史蒂夫,你最终也会遇上这样的选择的。”
齐马放下玻璃杯,他站起来,向史蒂夫和凯莉发出了邀请:
“我们去散散步,好吗?我要带你们去看一个游泳池,这可关系到我最后的作品。”
凯莉在听到齐马说这关乎他最后的作品时,她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以及非去不可了。
她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话:“太阳已经下山了。”
史蒂夫则在想——
齐马最后的作品会是什么样子呢?而且旁白居然到现在都还没过来,他是不是偷偷提前跑过去看那幅作品了?该不会他真的要提前偷掉那幅作品吧!我们可还在这颗星球上呢!
在凯莉和史蒂夫各自胡思乱想的时候。
齐马明白凯莉的意思,他面对大海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好像要抱住落日所有的余晖,笑着说:
“太阳总会升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