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莱恩看见萨默尔太太的同时,这位在脸上画了精致妆容的娇艳女士显然也注意到了开门者身后出现的租客,终于得以在那张隽美到让人无措的俊脸前松了口气,像是找到了退路:
“……夏洛克·莫里亚蒂先生?”
听出房东太太声音中的犹疑,克莱恩在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自己此时半张脸都被凌乱短须埋没的模样,不由笑了笑,从侧身让他通过的华生旁边走到门前:
“有段时间没见了,萨默尔太太。很抱歉一直没能向你好好介绍过我的朋友,亚瑟·华生医生,由于当时行程安排的误差,他比我稍晚了几天抵达贝克兰德。”
“上午好,萨默尔太太。”侧身贴靠着门框,亚瑟·华生微笑朝门外的两位女士轻轻颔首,“请原谅我的直接,您或者说您的朋友看上去遇到了麻烦,如果不介意,就请进来说吧。”
手指抓着纱帽的边沿,斯塔琳·萨默尔看了一眼身旁伫立的年轻太太,只见戴宽檐帽黑纱遮面、着深色蓬松衣裙的后者微微点头,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转向胡子拉碴的租客:
“好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确认一点,莫里亚蒂先生,你的职业的确是私家侦探,没错吧?”
嗯,我好像确实没有向房东太太一家提起过我是干什么的……有很大的可能是,她们先看到了报纸上登载的私家侦探广告,然后发现一个熟悉的地址和姓名,于是就这么找了过来……
克莱恩一边飞快盘计着萨默尔太太上门拜访的来龙去脉,心中恍然的同时,一边在脸上扬起业务微笑,示意了一下客厅的方向:“当然,请进吧,如果有什么能帮到两位的地方,还请放心开口。”
两位女士没有再多言,在熟悉房屋布局的萨默尔太太带领下,她们径直走进客厅,找到沙发坐了下来。
当然,克莱恩敏锐地注意到萨默尔太太的脚步在步入客厅前出现了明显的凝滞停顿,就像是被先前步伐的惯性推动着迈出那几步似的。
墙上多出的壁挂油画、颇具品味格调的葡萄酒架、地板上铺设的手工编织羊毛地毯,以及其余变化太多的家具,自然便是令房东太太感到迷惑和迟疑的真正元凶。
两位女士不约而同地打量起客厅内讲究的摆设,视线纷纷在那面张贴贝克兰德城市地图和剪报片段的线索墙上停留,直到稍慢她们一步的侦探含笑发问:
“两位,需要咖啡,或者红茶吗?”
“不,不需要,无论咖啡还是红茶都没法解决任何问题。”面有黑纱遮罩的那位女士取下了头顶的宽檐帽,语气有些尖锐地说道。
克莱恩只粗略地打量了她一眼,判断出她现在愤怒、悲伤和犹豫徘徊的复杂情绪,便不再多看,以免让自己对委托人的印象固化在有些令人失望的五官组合上。
斯塔琳·萨默尔正要补充附和,却见之前那位给自己开门的俊美医生也走进了客厅,嘴角带笑地摇了摇头。
“这位女士,咖啡和红茶固然没法为你解决烦恼,但可以有效帮助舒缓情绪,提供更清晰平稳的讲述,而这同时也是提高我们工作效率的一种方式。”他轻轻眨了眨左眼,温和地笑着展示了一下手中提的两个镶银锡罐,“高原咖啡,还是侯爵红茶?”
无论什么时代,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能得到他人格外的优待。克莱恩眼见着那位高颧骨、深色衣裙的女士在沉默两三秒后,表情逐渐放松下来,不再紧绷地牵了牵嘴角,低着头轻点了点下巴:
“……那就侯爵红茶吧。”
见状,斯塔琳便也配合地要了红茶,目送那位气质出众的年轻医生前去准备待客的茶水,慢了半拍地想起调整自己的仪态,于是直起腰身尝试杂志模特的气质坐姿,开始为莫里亚蒂侦探介绍身旁的女士:
“这位是玛丽·盖尔太太,考伊姆公司的股东。”
当热气腾腾的侯爵红茶端上沙发前的实木茶几,克莱恩已是从委托人玛丽·盖尔处得知了这次要去着手调查的目标——她的丈夫,多拉古·盖尔。
这意味着,他也碰上了绝大多数私家侦探都必然会经历的委托,调查婚外情。
“希望没打断你们。”
一点没有侍应生气质的亚瑟·华生笑着,随手把茶托盘放至一旁,便走到克莱恩坐着的单人沙发后,半倚着沙发右侧的扶手站定不再走动。
“华生同时也兼任我的工作助手。”克莱恩解释了一句,示意两位女士不必过多在意自己身旁的这人。
玛丽·盖尔点了点头,端起以纯金镶线绘制着风景画像的白瓷茶杯,轻抿了一口醇香浓郁的红茶,陷入一段短暂的沉默。
借着喝茶动作的掩护,她朝位相貌俊美、身材挺拔的青年医生投去隐晦的打量,心中忍不住冒出一个突兀的想法:如果说,这莫里亚蒂侦探真能拿到婚外情的实质证据,或许可以花钱雇佣他的助手,带着他去可恶的多拉古面前故意表演一出恩爱的戏码,这就相当于是在那个负心汉脸上狠狠抽一巴掌……
不过很快,玛丽·盖尔就理智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先不说能否用金钱收买到对方,情感用事终究无法带来任何现实层面的利益。
她想要把握丈夫找情妇的实证,正是因为要在婚姻法的财产分割权上取得优势,要让那个借着她继承自父亲的遗产股份坐上公司经理位置的男人付出代价,而不应该为了一时泄愤的报复心理、把本应属于自己的财富让给别人。
时间在平缓的交谈声中分秒流逝,两位女士杯中仅剩小半的茶水逐渐失去温度,玛丽太太手中也多出了一份签有双方名字和印了手印的委托合同。
她心满意足地起身,与萨默尔太太一同被温和而知礼的医生送离了私家侦探的住所。
自觉承担起家务活的克莱恩则认真地收拾好了茶具,用干燥柔软的棉布擦拭了几遍矮桌,没有急于回房去拆封那两样昂贵珍贵的物品,等待着某件必然之事的到来。
不过在等来预期的环节之前,倒是亚瑟·华生率先返回客厅,轻快地表示自己要出门忙工作了。
送走同居人,克莱恩去餐厅拿来了报纸,翻到东区工厂发生重大火灾的对应报道,嘴角微抽地叹出一气:
“你可别再上报了……”
他翻起报纸、续着之前的进度还没看满五分钟,门铃便再一次叮当响起。
推开房门,克莱恩看到了黑白裙的女仆朱利安、服务于隔壁房东一家的家事佣人。
“您好,莫里亚蒂先生,萨默尔太太想邀请您过去聊聊房屋租借上的事情。”女仆朱利安说着,忍不住略失礼数地盯住面前的人多看了几眼,语气里带上惊奇,“不过,要不是萨默尔太太之前提醒过我……您和之前相比的变化真大,我差点没能认出您。”
“事实上,每当刮完胡子,就连我自己也快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了。”克莱恩故意用上幽默的自嘲口吻,摸了摸下巴,“问题就在于它们非常顽固,只要放任一周不去打理,就会重新长回你看到的这样。”
他尝试借言语透露出的细节来补全“夏洛克·莫里亚蒂”的设定,让一些容易令人生疑的矛盾之处以更柔和委婉的方式得到解决。
而看着女仆朱利安似懂非懂的点头,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迈出了取信于人的第一步。或许只要今晚,萨默尔太太随意地向她打听一下15号房屋租客的事,这位女仆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告这条看似不太重要的信息,将“夏洛克·莫里亚蒂”的不合理之处变得更易被人接受。
谷/span不过随即他便注意到朱利安左右观察了一下,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压低声音凑近道:
“其实,我还听到萨默尔太太和她今天的客人提起您的名字……噢,我是想问,您真的是一名私家侦探吗?和《希望文学周刊》的连载故事中登场的赫尔克里先生那样,厉害又聪明的神探?”
赫尔克里先生?那是什么作品里的人物,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克莱恩礼貌地保持住脸上的微笑:
“很遗憾,我想我应该还没有侦破过任何一起能让别人称呼神探的案件,要知道,我抵达贝克兰德这座大都市也就半个月时间,事业才刚踏上起步期。”
善意而友好地应对完女仆朱利安的好奇心后,他换上了出门用的外套,跟随着她进入隔壁,并在自己曾经短暂作客的客厅沙发区域见到了刚刚道别不久的斯塔琳·萨默尔。
金发蓝眼、容貌娇美的女主人轻轻点头示意,丝毫看不出年纪已经三十出头的风霜痕迹:
“请坐,莫里亚蒂侦探,需要来些点心吗?”
由于先前已在隔壁15号的房屋用过红茶,斯塔琳便没有再向客人确认饮品的口味,而是在会客区摆出了两层托盘的点心架,邀请对方坐下。
出于礼貌品尝了几块焦糖饼干后,克莱恩矜持地收起对甜食的兴趣,开始用餐巾擦拭手指,等待着萨默尔太太发起提问。
“莫里亚蒂侦探,我们之前谈妥的租期,是半年没错吧?”斯塔琳身体重心稍稍前倾,似乎是想借此加强自己现在的确认语气。
来了……看到租借出去的房屋里换上全套的精装家具,任谁都会觉得奇怪……更何况之前我租房的时候还把原本50镑的一年租期砍去一半,体面地把付不起那么多钱形容成了预防风险、精打细算……
克莱恩心中快速闪过一些想法,面上不显地微笑点头:
“是的,25镑半年,非常公道的租金。”
难得失去在会客时显摆自己喜爱的白瓷镶金茶杯的机会,斯塔琳不太适应地将手交叠在裙摆上,不断思索着委婉的措辞:
“我想,你我之间或许欠缺一个解释……之前我向你提过,那栋房屋属于我的姐姐和姐夫,它还有三年租约,而你若是只租借半年时间,这意味着我得在几个月后寻找新的租客……”
克莱恩很有耐心地听着萨默尔太太弯弯绕绕的辞令,逐渐摸清了对方的意思:隔壁15号的房屋虽然是租借给你了,你也有权购置新的家具摆件,但如果不打算长期租住,最好还是不要大量更换家具,到时候不仅搬家麻烦,也容易引来入室抢劫或偷窃的犯罪者,毕竟乔伍德区的治安只能算得上较好,比不了皇后区、西区那样的贵族富豪区。
这……怎么和我想象中的流程不一样?我还以为房东太太会对租客私自改装房屋的行为生气……
克莱恩茫然地边听边点头,冷不防留意到萨默尔太太停下了说教,连忙止住敷衍的动作,诚恳地附和了几句。
但斯塔琳却像是没有听见这些可以满足她优越感的赞同,眼眸神采飘忽地转向窗外:
“莫里亚蒂侦探,你的朋友……华生医生,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过程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但终于是问到了关键问题……
克莱恩假意清了清嗓,换上一副平和却也无奈的苦笑口吻:
“其实说实话,我也不是很了解他的事。”
看到这位年轻太太一下子回望过来的惊讶表情,他心中一定,索性继续接着腹稿说了下去:
“萨默尔太太,或许你会觉得奇怪,觉得难以理解,我和华生明明是一起来到贝克兰德决心闯荡的友人,我却能说出这种话。但我想说的是,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性格,知道他对生活品质的讲究和执拗,不清楚的是他的过去、他的出身,造就他如今模样的经历……”
克莱恩逐渐进入状态,半真半假地编造起自己和华生的故事,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
贝克兰德某地,一个被布置成神殿模样的地下室内。
身穿黑色长袍、头覆同色兜帽的瘦削人影跪伏在昏黑的冷寂中,在黑暗中倒吊的巨人神像前呈静默祷告状,许久都不曾做出动作。
忽然,仿佛某个契机的突兀降临,人影飞快地拉下兜帽,让藏于阴影中的那张脸显露在外,一双耳朵同时微微动了动,如同似在倾听什么。
在意识到那是何种声响的瞬间,A先生毫不犹豫地扯断右手的食指,将断指塞入口中嘎吱咀嚼起来,咕咚一声将混合着嚼碎骨头的血肉吞进了腹中。
他不受控制般浑身颤抖起来,像是在被猛烈的外力摇晃,又似被身体内侧迸裂出的未知力量冲击得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这样的状态里,A先生缓缓抬起双手,撕下了自己的两只耳朵,趴在地面大口呑嚼起来,边吃还边伸出右手,用断指处流下的血液书写起一个又一个成型的鲁恩文字:
“镜中国度的天使;
游离于命运与秩序之外的虚幻之影;
必将履行神婚、诞下神灵子嗣的美丽新娘;
曾在贝克兰德昨夜燃起的火光中出现;
去寻找,她散落的痕迹和耳目。”
鲜红的痕迹行至最后,A先生颤抖而狂喜地埋头描绘起出现在“神启”里的面容,不过寥寥几笔便勾勒出那张无瑕容颜的神貌。
“神音”逐渐消逝无声,A先生停止了身躯的颤动,伤口处已重新蠕动着长出新的手指与耳朵。
“谨遵您的神谕!”
他匍匐在地,谦卑地感恩、祈祷,嘴角上扬地一遍又一遍反复看着自己之前写下的文字,而后又是仔细盯着那张鲜血勾勒出的美丽脸庞专注打量,半晌后不禁凝固了笑容。
“这张脸,总感觉应该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