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活着的猎人永远比那些死了的强。”安德森笑容未变地接过话,毫不在意二人的反应。
埃里克看了他一眼,转而注意到某个被自己忽略至今的问题。
“你们不认识吗?”
之前看到赛德与这人争论,埃里克还以为他们是面识,结果现在看来,实际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那么,这位最强猎人先生是为了什么而找上赛德的?
棕熊般的巨汉摇了摇头:
“不。不过没听过他的名字也算是件好事,至少我们知道他不在那些悬赏通缉的名单上。”
见二人将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安德森大方地道出本意:
“我是被红砖街市集的管理人介绍来的,说你打造精细铁器的手艺是这个港口数一数二的……等等,我怎么记得自己进门就说过这段话了?”
“好像是听你讲过这些。”赛德挠了挠头,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困惑起来,“但你看到木雕之后就说希望能买下她,一直想劝服我改变主意……说真的,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安德森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以一介宝藏猎人的眼力,做笔生意罢了。我的客户里有位由衷喜爱这类作品的怪人,除了美人鱼,他还对娜迦、精灵、恶魔等等异种感兴趣,愿意花大价钱购买那些看起来像是从某个遗迹里发现的雕像、画作……呵呵,当然,前提这些‘古物’得是以女性异种为主题的艺术创作品。”
“可,可我雕刻的不是美人鱼像啊。”赛德在这一点上体现出了足够让人咋舌的坚持。
就像没听到棕熊巨汉的大声纠正,安德森亮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好牙,笑着把玩起了不知从哪取出的钱袋:
“本来只想委托你帮忙打造几件特殊的物品,现在嘛,我对你们提到的‘深海之女’产生了一点兴趣,于是决定接受邀请,看看你们的祈祷仪式。”
在旁观客还算配合的态度下,埃里克与赛德合力把木雕的神像搬进了室内一间提前整理好的空屋,并按仪式要求将一个浅底宽口、已注入一半清水的大木桶摆在神像前,在房间四角点起煤油提灯,同时拉起帘布,遮挡住穿透门窗而来的自然光线。
仪式用具、现场布置……几乎没有一点是基于现代神秘学基础理论的,恐怕之后的流程也未必会如正常仪式那般走向。
自称肯·海伦德的年轻人具备一定的神秘学知识,但掌握得并不扎实,从他摆放器具的动作细节与神态上就能看出明显的生疏与紧张感,更别提他似乎都不懂得该如何制造一个清净、安宁的环境,连灵性之墙都不搭建一个……
这种仪式就算可以成功举行,也可能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后果,甚至直接招来邪神的危险注视……
要不要听个大概就溜了?
安德森看似倚着身后的墙壁,一副十分轻松而不掩好奇的模样,试图向旁边的棕熊巨汉打听有关那位深海之女的具体情报,实则已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活着的猎人才是好猎人。
不过与手捧阔口银杯、低声以某种未知语言开始吟诵起祷词的仪式主持者不同,棕熊巨汉毫无半点忐忑与不安,自以为压着声音,充满兴致地描述起自己所了解的深海之女教义。
“她沉眠于神圣而伟大的深海之城,平时不会过多关注陆上的信徒,但准许我们在每天白昼的11点与夜晚的11点进行祈祷,如果运气好,就能听到她用深海语的回响传递给信徒的智慧……
还别说,我前几天偷偷试过了,请求她治好我妻子的风湿痛,结果……结果还真的和肯说的一样!我听到了深海语,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的深海语!而且那种语言,我从没听过、学过那样的发言,却可以听懂她的意思……呃,我是说,她让我去找点白柳树皮泡水给病人喝下,我照做了,第二天我妻子就说她感觉好多了……”
巨汉几乎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丝毫不讲究逻辑章法,也无重点可言,一通乱糟糟的描述下来只让安德森听明白了两件事。
一,深海之女似乎是个很懒的家伙,祂(暂且称之为祂)懒得管信徒平时做什么,也懒得索要祭品和报酬,只偶尔听听信徒讲述的生活烦恼,再好心地帮助其解决。
二,每个月20号的圣时,也就是白昼的11点或夜晚的11点,深海之女允许信徒举行神前祈祷仪式,但这个仪式的具体作用,就只有那边主持着仪式的肯·海伦德才知道了。
“那么,你祈祷的时候是用什么尊名呼唤的深海之女?”安德森望了一眼正在将银杯中的水往地面泼洒的年轻男人,继续好奇套话道。
“尊名?什么尊名……哦,在祈祷内容前加的那一段话?我是照着肯给我的字条念的,还没能背下来呢,不过开头的发音应该是——”赛德努力回忆着,从口中吐出了不那么标准的古赫密斯语,“天之丰壤,星之脉息……”
好在这令安德森心跳加速与脉搏变快的尊名颂念就此打住,没了下文,否则他十分怀疑自己会不会直接出手主动打断对方。
让这种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接触超凡世界,真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疯狂,又或者这些信仰“深海之女”的信徒也抱有和“铁血十字会”类似的理念,认为超凡不该隐秘,而应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宝藏猎人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有些遗憾“通晓语言”的符咒早已用完,无法听懂那位仪式主持者口中晦涩难懂的祷词。
不过,那个尊名的开头似乎与深海完全无关吧?
安德森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与安静下来的赛德一起将视线汇集在房间中央那尊近人高的美丽雕像上。
就在这时,埃里克也将银杯内已然完全质变的液体倾注入神像前的那片清水,并念完了最后一句仪式咒文,蓦地从仪式的超然与空灵感中恢复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竟在接近梦游的状态下完成了仪式。
但现实不会刻意为他留出时间去回味那股似梦似醒的余韵,只是径直将注定发生的结果推到众人眼前——
那些来自银杯的液体呈现出深而沉的暗色,进入水中也不散开,只是沉淀在底部,并逐渐凝聚成一个形似鱼类的轮廓影子;与之相对的,原本只由四盏煤油灯堪堪提供照明的房间内部瞬间昏暗下来,仿佛眨眼间从正午坠至深夜,而那条深沉的影子则似吸收了那些灯火光芒般,散发出明亮却不刺眼的柔和白光。
“我……”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安德森正要考虑找借口开溜,却见那名主持仪式的年轻人看了过来,一双本该以灰蓝为主色调的眼睛竟变得如深海般幽邃暗沉,带着一股异常平静的空洞感。
“深海之女希玛,同意了我们的朝拜觐见。还请你们跟我一起站到水中,深海之女希玛会派遣使者将我们带至深海的圣城。”埃里克语调不带平仄地说道,已不再对那道会突兀于心底响起的声音感到意外或是惊讶。
神前祈祷仪式……难道是能将信徒们的灵魂真实带往神前的仪式?举行了这个仪式就可以见到深海之女?
而且这离谱的仪式看似好像还成功完成了?
“去深海的圣城?我们能直接见到深海之女吗!”大嗓门的赛德已替安德森道出了疑惑。
埃里克却只是平静道:
“去了就知道了。”
安德森非常怀疑之前那些猜测的真实性,既忌惮自己走到那片发出光的浅水中就会遭遇危险,又好奇藏在仪式背后的那位“深海之女”想玩什么花招,被求知欲折磨得挣扎万分。
两秒钟的时间里,他思绪快速闪动着权衡利与弊,甚至还刻意回想了一遍加入“铁血十字会”混吃混喝的前科经历,最终决定相信自己的猎人直觉赌一把,去看看情况。
对,只是去看看,只要小心一点,不轻易答应对方的任何交换条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确认那棕熊般的壮汉走到水中并未遇到什么意外危险后,做好决心的宝藏猎人最后一个迈步跨入浅底宽口的大木桶内,眼睛始终打量着周围,警惕而好奇地等待可能会出现的“深海使者”;而赛德则是情绪略有些激动、紧张,一边低声以奥拉德克群岛的土语念叨着什么,同时双手紧紧抓着埃里克的肩膀,像是想给自己壮胆一样。
下一秒,三人同时失去了来自视觉与听觉的感官,坠进近似死寂的深沉黑暗。
但仅仅几个呼吸过后,包括普通人赛德在内,三名踏入水中的朝见者便在自己的视野中重新见到了事物的轮廓。
而这里俨然已不再是刚才那个立着人身鱼尾雕像的昏暗房间。
空旷、冰冷的岩质地面向四周延伸,与或伫立、或已呈现严重磨损、或倒塌的十几根粗糙立柱组成了这座殿厅的基本构造,而令他们看清了自己处地的光源来自立柱的凹槽,一团团呈幽蓝鬼火般的虚幻光芒在悄然无声间向两侧逐一点亮,驱走了萦绕在殿厅内仿佛沉寂了千万年的深暗。
……这里就是那什么深海的圣城?别开玩笑了好吗,这座大厅里根本见不到半滴水,算个哪门子的深海?
安德森快速地摸了摸脸颊,碰碰衣角,又朝着干燥的手背吹了口气,确信这里绝非水中。
他谨慎地没有上来就使出操纵火焰的能力,打算穿过那些结构较为完好的立柱,去大厅的墙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年代的壁画、纹章或明显的建筑特征,却注意到身旁的二人均是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了两步,复而停下,神色似震撼似茫然地张开了嘴巴。
前面有什么。
在得出这个判断的瞬间,他本能地眯眼朝另两人停步驻足的方向看去。
“不可,直视。”
层叠回响的未知语言交织出泉水般清澈的声响,并让安德森奇异地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他僵硬地直着眼睛,死死盯住一块严重皲裂的岩质地砖,映在视野余光范围内的残影却形似巨大而怪异邪恶的虚幻长尾轻轻摆动,无数海藻般漂浮的幽蓝丝线交叠重合,有如最擅长唤起人类恐惧的噩梦根源,扭曲着、撕裂着常人的认知。
那张幽蓝巨网的中心,有着什么。
……幻觉?假象?梦境?还是真实?
安德森缓缓吸气又呼气,努力分辨眼前的这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停住不动的二人之一却开了口,是那长着一张鲁恩人面孔的年轻信徒:
“深海之女希玛,请容许您的信徒们,见一见他们的长辈。”
无光深暗之中的邪影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可安德森却很快又听到了那棕熊般的壮汉惊喜的磕巴叫喊:
“真、真能见到我家老爹?我还以为他已经……”
下一秒,这二人同时收声抬头,望向上方,脸上闪过诸多复杂情绪。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安德森在视野的尽头只看到了一片被笼罩在幽暗里的漆黑,立柱上的浅淡光芒根本无法抵达他想看到的事物。
他瞥了身旁的两名信徒几眼,猜测那位深海之女只给了这二人听到回应的权利,也只赋予了他们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而对自己么,那家伙就以一句“不可直视”打发了。
而且,什么叫见一见长辈?这两人的长辈是待在深海之女身旁的什么东西吗?他们……真的是人类?
为了看清黑暗尽头的模样,安德森抬手轻打响指,招出几只火鸦飞向殿厅的顶部,很快便追寻着火光的行进抵达了尽头,抵达了那片在时光冲刷下破开一角的穹顶。
火鸦们撞上了一道不可视的水幕,嗤嗤几声消失,并以自身辐射出的最后几缕暖色火光,照亮了两张贴着水幕窥视大厅的脸。
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瞥,安德森的动作一下变得呆滞僵直,额头与手心都渗出了冷汗。
那是两张仍然残留有人类特征、满是皱纹的鱼类脑袋,却在火光下反射出鳞片的冷硬质感,四双巨大的、凸出的眼球似乎永远也不会闭合,一直死死地瞪视着前方,瞪视着三名形似异端的人类。
……是的,那两只怪物其实并没有可怕到能令他颤栗的程度。
他猛地回过神来,如指挥乐队那样抬高双手,再次招出灵活的火鸦,让数量众多的它们飞散至四面八方,各自寻找可能的出口。
试图从殿厅窗口飞出的火鸦撞上了与之前同样的水幕,试图从地面巨大裂口钻出的火鸦沉入了幽深的水潭,而朝着身后飞去、寻到巨大拱门出口的火鸦同样被无形的某种力量彻底碾碎,重归沉寂。
这座古老的、残破的神秘殿厅四周存在着一道难以突破的水幕……如果他得出的结论仅止步于此,那该有多好。
安德森已然狂奔到了可容巨人通过的拱门出口旁,双眼不受控制地看向幽深至暗的门外,任由心脏的鼓动声一点点变得剧烈、嘈杂。
“真是没礼貌的游客……如果点亮灯光,能让你安静一会吗?”
随着这声回荡在远古殿厅中的叹息,于海底沉眠了无尽岁月的这座城市久违地迎来了星点灯火。
庞大到令人无法想象,壮观到让人屏住呼吸的巨城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