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1 / 1)

克莱恩感到自己身处一个糟糕透顶的噩梦之中。

但如果他所经历的荒诞都只是梦境勾勒出的虚假故事,那该有多好。

如果他能早几年……早十几年出现,告诉老尼尔扮演魔药名称的诀窍……如果教会能向底层的普通值夜者们普及“扮演法”……

是否就可以避免这种无谓的悲剧和牺牲?

不,如果不是他急于合理化自己的晋升,向包括老尼尔在内的诸多值夜者暗示了扮演的作用,老尼尔是不是就不会陷入虚度岁月的绝望?是不是就不会倾听那位非人格化神灵、“隐匿贤者”的堕落之语,不会去尝试那个未知真假的生命炼成仪式?

克莱恩感到茫然,但更多的是沉重、压抑还有无助。

他在浑浑噩噩中完成了后续的搜查工作,与同样红了眼睛的洛耀回到了公司,只留开枪射杀老尼尔后就一直保持沉默无言的队长在现场处理善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怎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家人一同享用的晚餐,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栽倒在床上、昏沉地进入了梦乡。

只是当他再次醒来,看向被晨风吹起的窗帘,看向透过缝隙照射进入房间的明亮光线,克莱恩知道,自己该振作起来了。

他就像往常那样起床洗漱,换上了体面的燕尾服正装,拿起那顶半高的丝绸礼帽,安静地一步步迈下楼梯。

当看到起居室里坐在餐桌旁吃着早餐的梅丽莎,和她身旁正在翻动晨报的班森,克莱恩无意识愣了一下,脚步瞬间停滞。

有哪里……不太对。

好像少了什么?

少了……谁?

为什么我会觉得,坐在餐桌旁的应该还有一个人……

那是谁?

……奇怪了,算上我自己,一家兄妹正好是三人,没错啊。

“克莱恩,你还好吗?”藏好担忧,梅丽莎放下了面包,抬头看向站在楼梯上停住不动的哥哥。

对于克莱恩昨晚的异样,她和班森都隐约有所觉察,只是出于照顾克莱恩心情的考虑,他们默契地什么也没说,也不去追问,配合着他拙劣的演技,装作不知地一同表演。

定了定神,克莱恩将手中的丝绸礼帽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便来到餐桌拉开椅子坐下,还算有精神地对着梅丽莎和班森笑了笑:

“我没事,可能是昨天发生的一些事让我觉得有点疲惫……但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起来不能过去的,你们看,现在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们的早餐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吃燕麦面包,换成白面包、吐司和培根的组合,那样显然会美味得多。”

还未等微笑着似要表示赞同的班森开口,梅丽莎便抢先强调起来:

“可白面包更贵,也更不经放,买来没几天就该吃掉,不然就会变质……克莱恩,我觉得我们还是过得节俭些的好,不能因为你才加了薪就立刻想着改善生活条件。你和班森都需要攒钱,需要积蓄,这样将来如果要订婚、要结婚,也好早做打算。”

“梅丽莎,早餐时间不要讨论这么深刻的话题。”

班森喝着茶翻过一页晨报,笑呵呵地道。

“如果要按年龄长幼来算,我的压力可比克莱恩要大多了,所以现在更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努力试试那个公开考试的选拔案。虽然我们现在都还没遇见合适的对象,但有个在政府单位上班的哥哥可是能在家庭条件这一点上加很多分的。就像罗塞尔大帝说的那句,‘有准备,没祸患’一样。”

我们……都没遇见合适的对象?

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好像有个喜欢的人……不,不是那个连长相都快忘记了的初恋加暗恋对象,而是……

而是,以“克莱恩·莫雷蒂”身份认识的……

克莱恩咬了一口燕麦面包又咽下,感觉有些食不知味,下意识问了一句:

“你们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闻言,梅丽莎似乎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他,又低头望向放着燕麦面包的餐盘,犹豫了好一会才说道:

“好吧,今晚回来的时候,我会记得去斯林太太的面包房,去买点她新推出的自制果酱……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味道,但每天每餐最多抹三勺,再多……吃太多甜食对牙齿不好。”

的确,抹上果酱之后的燕麦面包也不需要混着茶水吃了……

这么想着,克莱恩便又提起茶壶为自己续了杯热茶,以此冲淡口中的干燥食感。

但还是很奇怪,有种忽略了什么的不协调感。

用完早餐,克莱恩霍地站起,边朝着门口走去,边要从衣兜口袋中掏出硬币给自己来一次占卜。

但当手指触碰到硬质金属凹凸不平的表面,他的动作和脚步一并顿住,后背如同触了电般窜起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他慢慢地,轻缓地握住那枚硬币,从口袋中取出了它,僵硬而又木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手纹交错的手掌正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闪耀着美丽金色光泽的钱币,正面熔印着飞龙与雄狮的奇幻图案,显然并非鲁恩王国发行的金镑货币。

几乎无需将它翻面,克莱恩都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反面熔刻有金币面额数字的未知符文。

但他唯独无法回忆起来某些细节。

他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它,也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得到的它。

他好像,缺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记忆。

无声默念了七遍占卜语句,克莱恩向上抛起金币,复又稳稳接住,却愕然地发现金币正面的飞龙与雄狮朝上,肯定了他先前的占卜语句!

可他默念的句子是,“我没有遗忘任何人与事”!

这明显与事实违背!至少他可以肯定,自己完全不记得关于这枚金币的由来!

只有一个解释——有超凡力量干扰了他的占卜。

克莱恩深吸了一口气,已经走近门边、随时都能取下礼帽带好手杖出门的脚步蓦然回转上楼,就连正在收拾课本的梅丽莎都不禁被他蹬蹬蹬上楼的声音引来了视线。

“有份公司的资料忘在楼上了,我需要找一找!”

找过理由搪塞完妹妹,克莱恩再无迟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边借助冥想技巧快速恢复冷静,一边关好房门,默然无声地环视着房间内的每一件摆设,试图从中找出触动自己灵性直觉的不协调感。

床……没有问题。

书桌——

他走近过去,略有些不安,又带着点忐忑地从书架上抽出几册教材和笔记,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飞快翻阅起来。

很快,克莱恩便找到了令他产生模糊预感的事物。

一张小小的便签纸,就夹在他大学时学习赫密斯文的笔记最后几页,上面用娟秀好看的字迹写着一句简短的感谢。

没有落款。

他的心情像是坐过山车似的起了又落。

但是,绝对不止。那个消失在记忆中的人,留下的绝对不止这一张小小的便签。

他拉开抽屉翻找起来,没过多久便又从堆放着的杂物间寻出两样事物。

一张写着古赫密斯文“愚者”尊名的纸条,一支空空如也的药剂瓶,瓶身上还可以看到晦暗而玄妙的符文纹路。

几乎是在看到那支空瓶的瞬间,克莱恩感到自己似乎产生了虚幻的头部阵痛。

他咬牙驱走这些幻觉,又仔细在自己可能会藏贵重物品的地方摸索了一会,果然翻出了更多与那支空瓶相似的容器。

不同的是,后翻找出的那些透明瓶中都装有各色各式的奇怪溶剂,瓶身上还被他用胶布贴着说明用途的“药剂标签”,其中有写着治疗药水、解毒剂和隐身药水的,也有用感叹号强调了功能的“完全恢复药剂”。

……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得到的这些药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给它们贴的胶布标签,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信任它们的功效。

克莱恩将视线继续移转,来到衣柜前,拉开柜门的同时,他看到了一套被格外珍重挂起的正装礼服,脑海中本能蹦出“1200镑”的天价印象。

在强烈得无需占卜确定的不协调感中,他最终看向了房间角落、那面被旧床单罩起的穿衣镜。

他走近过去,拉下那张沦为防尘布的旧床单,正面审视起了穿衣镜中的自己。

他的目光在耳畔的银白树叶型饰物,在正装第四、第五颗纽扣间别着的领带夹,蓦然停滞。

伸手抚上略显冰凉的耳饰,这个动作带给克莱恩的熟悉感,就仿佛他时常会这么做一样。

还有那个他下意识就佩戴好了的领带夹……

克莱恩拿起镶有宝石的领带夹,深深凝视着那片光泽瑰丽的蓝绿色,几乎就要将某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

然而无论他怎么回忆,如何试图从记忆的片隅挖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个人的模样、那个被忘记的名字都仿佛蒙着好几层浓重的雾气,让他无法触及,也无从追忆。

没有犹豫太久,克莱恩作出了决定。

压下心头的不安与惶恐,以及对记忆存在明显异样而产生的动摇,他装模作样地找了个纸袋出来,往里面放了本笔记,便抚平外套上的褶皱,离开了房间。

来到二楼走廊时,他忽然心生出一股没有缘由的灵性直觉,想要前往走廊尽头的那间客房,想要看看那间从他们一家搬入新居起就不曾有过住客的空房。

没有奇迹发生。

克莱恩保持推门而入的姿势,呆然看着房间内白净的床单,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夏季薄被,书桌椅摆放得也完全符合他对这间客房的印象。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客房的窗扣并没有关好,每当外面有风刮起,那扇半开的玻璃窗就会被吹拂得左右摇晃,不时磕碰在窗框上发出乓乓的声响。

他走进空旷冷寂的客房,默默关好了那扇半开的窗户,转身下楼,坦然地沐浴在妹妹似怀疑又像是担忧关切的眼神之中,拿起手杖和礼帽。

“梅丽莎,再不出门小心上学迟到。”

勉强微笑着提醒了妹妹一句后,克莱恩看到女孩稚嫩的小脸上突然多了几分慌张,顾不得再偷偷观察他,提起书包便冲向门口开始换鞋。

就在这时,克莱恩注意到了鞋架上摆放着的一双女式居家拖鞋。直到无意识地盯着它看了足足十几秒,他才缓缓移开视线。

他确信,自己一定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但是暂时还不能通过灰雾上的占卜、来明确这部分被他遗忘的记忆。

因为他无法肯定,那个导致他遗忘的始作俑者是否有能力做到比这更可怕的事,例如操纵他人的想法,编织虚假的记忆……

无端轻举妄动,会不会走入更深的迷宫,掉进更为骇人的陷阱里?

更何况,今天上午是老尼尔的葬礼。

想到这里,克莱恩的心情再度变回沉重。

不再去考虑记忆的违和与缺失,他默然无声地离开家门,登上了前往北区郊外墓园的马车。

当泥土逐渐掩埋那黑色的棺材,和它里面曾经属于一条鲜活生命的部分残骸,克莱恩握紧手中的深眠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诀别的分量。

在罗珊含混不清的抽泣声中,他在胸口画出绯红之月。

“愿女神庇佑你。”

那束肃穆的深眠花被放至了墓碑前,成为克莱恩送给自己神秘学启蒙老师的唯一赠礼。

…………

结束了身心俱疲的一天,克莱恩回到房间,手中握着一枚普通的铜便士,仿佛随手抛玩似的将它扔高又兀自接住。

不知第几次的重复后,他灵巧地抓住下落的硬币,摊开手心望向那正面朝上的乔治三世国王头像。

现在去灰雾上的宫殿进行占卜没有风险……

克莱恩轻点了点头,谨慎地从抽屉中取出纯银小刀,让刀刃喷薄而出的灵性组成无形封锁的墙壁,这才略微放松下来。

放回纯银小刀,他迅速完成了转运仪式的步骤与咒文,被精神包裹的灵性在不断的疯狂嘶喊与呓语声中变轻升高,最终抵达了灰白雾气弥漫的神秘空间。

克莱恩的身影出现在青铜长桌的最上首。

他十分熟练地在这座宫殿内表现出,现实世界里那些令他产生奇怪不协调感的物件。

领带夹、天价正装礼服、药剂瓶、银白色的树叶形状耳饰,写有感谢语的便签纸,等等。

写下占卜语句后,克莱恩向后靠住椅背,陷入梦境占卜的迷蒙视界。

几乎没过多久,克莱恩便在骇然中主动退出了梦境。

爱丽丝……

他怎么会把她忘了?!

不,不仅仅是他,班森、梅丽莎……他们,他们也不再记得那个表面纯善的魔女,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出现过那样……

那么伦纳德呢?和爱丽丝共事过的同事们呢?见过她的阿兹克先生呢?

他们会不会也不记得她了?

参考自己一家人今天的反应,克莱恩只觉得身上直冒冷汗。

上述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导出一致到可怕的结论。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甚至连相关者的记忆中都再不能找出她的身影?

克莱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出了几种可能。

一,爱丽丝找到了回去自己世界的方法,于是施展了星界旅行的法术,并消除了所有与她自身相关之人的记忆。

……不,这种情况合乎逻辑,但不符合情理。

爱丽丝明明说好了要为他实现一个愿望,也承诺过会帮他找出那栋暗红烟囱的房屋,如果她就这样赖账跑路,那他……

那他其实也没办法拿这魔女怎么样。

但或许是直觉,或许是与她相处至今培养出的理解和共鸣在作祟,克莱恩情愿去考虑别的可能性,也不想在这里猜测她是否已经离开。

当然,他也想过会不会是魔女在廷根待腻了,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过去,体验全新的生活……

但马上就到九月份了,再过一周时间,爱丽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坐上蒸汽列车,前往贝克兰德享受她的新生活……

按她以往的表现和性格,这魔女绝对不会做出急于一时的冲动之举,更没必要抹除他人的记忆。

说真的,克莱恩无比希望这只是一次魔女的恶作剧,一个不那么有趣、性质太过恶劣的恶作剧。

但这没有可能。

理智告诉他,如今发生的变数只可能是由最后一种情况引起的。

爱丽丝遭遇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并且……恐怕还是被压制、落入下风的一方。

就在此时,克莱恩蓦地意识到了某个事实。

他“肉偿”债务、为魔女当人形小白鼠的试药工作正巧于周一的晚间结束。

如果爱丽丝是为了履行她承诺过的事、为了帮他找出暗红烟囱房屋中的幕后黑手,才会遭遇的危险与不测……

那是不是说明,幕后黑手比他原先料想的还要更可怕、更难以对付?

——当然,理想情况下,只要有爱丽丝的亲口解答,一切的疑惑和问题必定能够迎刃而解。

克莱恩想了想,重新拟出数条占卜语句。

“我能够在这片灰雾空间里使用那枚耳饰的心灵通话功能。”

“在现实世界联系爱丽丝的行为存在危险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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