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恩·莫雷蒂。
以合作者的角度而言,他表现得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得上完美。
他善良,无害,虽然对她有过怀疑和试探,但很快就做出判断,打消了那些多余的猜忌。
事实证明,她当初的直觉判断没有出错,这个人值得她付出信任。
信任的前提是诚实,而她大体上也的确没有对他说过谎言。
但就像克莱恩对她隐瞒了部分他不愿说的事实一样,与之相比,她的隐瞒只多不少。
区别在于,她知道他所谓的工作是什么性质,也知道那家雇佣了他的“黑荆棘安保公司”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
他是一名值夜者。与她来到这个世界至初、遭遇的那支队伍一样,效忠于黑夜女神教会。
而这一点,她其实早在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毕竟他身上属于超凡部分的气息,和之前那支队伍里的一位女性值夜者几乎完全一样。
那大抵就是属于“占卜家”魔药服用者的特殊气场。
当然,克莱恩不告诉她这些事的理由也不难想象。按那谨慎得接近从心的性格考虑,他只是希望避免冲突和麻烦罢了。
同样的,爱丽丝对他的隐瞒亦是出于类似的原因。
有些事说了反倒容易造成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索性不提还更省心些。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某个脆弱的平衡之上。
她可以信任他,却不能对他毫无防备。
类似的失态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然而今早的意外显然属于严重越界。
要把问题归咎于她入梦后醒来的昏沉疲惫吗?还是因为克莱恩的无害让她忘记了最基本的提防?
不管哪种理由,都不应该成为她放下戒心的借口。
她该考虑离开了,但不是立刻。
新的身份早已备好,“死去”的克蕾雅·西布利没有在那场报复性质的凶行中自我了断,而是找了一位和自己十分相似的女性作为替身,为她的报复画上了无解的终止线。
毕竟她可是在常人社会里隐藏身份的魔女,怎么会愿意为了一个负心男人搭上自己的命?
——但是,还没到启用这个身份的时候。
既然以克蕾雅的身份在魔女那边留下了活动痕迹,一旦爱丽丝正式决定代入角色,便也意味着她要以这个身份来面对与魔女教派相关的后续计划,显然免不了劳心伤神。
这对如今的她来说,不是一个好选择。
近段时间,她太依赖于那些混乱倾向的法术了。
虽然不得不承认,这部分传承自恶魔的法术乃至能力在这边异常好用而便利,但凡事都是有限度的。
她不是那些血承力量的混血术士,也并非那群与恶魔、与魔鬼为伍的魔女——她所属世界的魔女,就是指这般将自身投向深渊的异类,不能以通常的善恶观看待她们。
她是人类,至少爱丽丝自己如此坚信着,不能放纵自己依赖那一部分力量,也不愿被其束缚。
但是无论她愿不愿意,她身上的束缚和制约都不会消失,哪怕离开原先的世界、来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位面。
它如影随形,它始终与她相伴。
就像正常人的生存需要进食和饮水一样,她身上存在着某种与之相似的特殊习性,人类不该拥有的习性。
这既是她对克莱恩隐瞒的事实之一,同时也是她最初选择他为合作者的关键要因。
可他并非无法取代的唯一选择。
至少,只要爱丽丝愿意,类似的替代者就会出现,数量甚至也可以不止于一个两个。
看,她其实还是挺仁慈的对吧,在对方陷落之前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这样也不至于被他视作不可替代之人。
想必只要经过一个不长不短的适应期,他就会逐渐淡忘这段曾令他心生悸动的情感,继续他的生活。
——如果克莱恩能听见她的这段话,大概会死撑着面子,故作平静地表示反对意见吧。
但有些事实是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或许最开始他是被她的魅惑能力影响,萌生了一点微弱的好感,再加上对未知事物的探求心理,以及她出于恶趣味的浇灌,这些微的好感很快就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他恐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心存顾虑,才会努力试图说服自己,始终不愿正视内心。
不过到此为止了。
她在稳定好状态、找到新的住处后就会离开他的生活,不会再给他造成更多困扰。
至于现在,还是专注在赫密斯文的解读上吧。
爱丽丝有一种预感,那个尊名的指向,很可能与她被呼唤至此的理由密切相关。
……
“女神啊,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克莱恩你就这么成为了正式成员……”棕发女孩罗珊从看到克莱恩起就止不住地唉声叹气,让黑荆棘安保公司的前台区域充满了愁云惨雾,“现在每隔两天我就得去轮值一趟武器库,这样下去我的皮肤会越来越糟糕的……说真的,克莱恩你什么时候找个对象结婚,轻微地向她泄一点点密,就当是帮我们发展新的文职人员?”
“罗珊小姐,我还是认为你有能力找到一位适合的结婚对象,再将对方发展成文职人员,这应该比让我去做同样的事要更容易些。”
克莱恩一边和她开着玩笑,一边心里却道自己倒是认识知道非凡者秘密的人,可那是个被教会通缉的“魔女”。把她发展来当值夜者的文职人员,怕不是要闹得个难以收拾的后果……
摇着头应付过罗珊的另类庆贺后,克莱恩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整理资料,然后去老尼尔那边继续神秘学课程,翻阅历史文献……
完成了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的上午日程后,他来到休息室,和已经相熟起来的同事一道享用午餐。
“克莱恩,还记得你前段时间问我的问题吗?”伦纳德将面前几乎未动一口的餐盒推开到旁,脸上似乎比昨日多出了些忧郁的神情。
闻言,克莱恩不紧不慢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口蔬菜浓汤润嗓,这才回道:
“我记得我问过你不少问题,具体是哪一个,就不能保证印象了。”
“不,你肯定记得的,就是那个……”伦纳德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努力压低声音,轻咳了一下,“如果喜欢上已和他人确定恋爱关系的某个人……”
克莱恩咀嚼燕麦面包的动作一顿,差点没被这口吃的给噎住。
“……你?”
难不成伦纳德终于发现了他和爱丽丝的同居关系,现在跑来他面前准备兴师问罪?
不对,他们之间又没有在谈恋爱,哪有什么好问罪的……
有着诗人浪漫气质的值夜者见状微皱起眉,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承认这点显得好像不太道德,但我真的不甘心,或许只是迟了一步,就要眼见着喜欢的人走到别人身边……更何况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好人!”
……听这语气,似乎不是在说他。克莱恩悄悄地松了口气,顺势问道:
“等等,伦纳德,我有点跟不上你的思路。你指的喜欢的人,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位……抱歉,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总之你和她再遇之后,发现她已经成为了别人的恋人?”
“……只是有可能。”伦纳德不太想承认这个令他发酸的猜测,扭头举起餐勺一下又一下地戳起了他今天的午餐炖肉,“忘了和你提,我在一家咖啡馆里和她邂逅,与她一起度过了几段有长有短的午后时光……”
你恐怕不是忘了提,是故意没说吧。
克莱恩哪能忘记自己在咖啡馆看到这位诗人同学时的震惊,但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他完全能理解伦纳德的心情,不至于毫无情面地当场拆穿他。
于是伦纳德继续他的讲述,说起他周六下午偶然间又去了那家咖啡馆,结果却从几名女仆服务员的闲聊中得知,周五傍晚,那位令他心动情迷的美丽少女,竟然坐上了她的雇主、丹妮塔莉女士的马车!
而且两人还似乎是一同去往城外的方向,据说德维尔家的城外别庄就在那个方向上——更让女仆服务员们遐想连篇的是,丹妮塔莉女士周六一天都不曾来咖啡馆露面!
这是否意味着又一个女孩坠入爱河,被善变多情的丹妮塔莉握入了掌心?她们现在或许正处于热烈的蜜月期,亲密无间不愿分离?但这热情又能持续多久呢,会超过一个月吗?
女仆服务员们轻声讨论着自家雇主的新恋情,全然不知咖啡馆外站着一位擅长感应的午夜诗人,将这些八卦杂谈听得清清楚楚,听得手脚发凉。
“我现在只希望这个周日还有周一快些过去,这样就能再见到她,从她口中得到真相……不论那会有多伤人。”伦纳德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却禁不住回忆起那名少女温柔纯真的微笑。
——她好像说过,周日有机会能和她在街头偶遇……
女神保佑,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他回头一定认真去教堂多做几次祷告!
克莱恩略一回忆,便想起了爱丽丝在周五午后给他发的“血字短信”,以及当晚深夜归家的反常行为,顿时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她所说的有事要忙,至于内容么……
考虑到翌日就是那场魔女晚宴的举办日,他有八九分的把握确信,她绝对不是跑去和她那位女雇主谈情说爱的!
再说,为什么都在担心她被人欺骗感情,反过来她去骗别人还差不多吧?
不过现在,克莱恩还是站在同事的立场上,出言鼓励了伦纳德一番,并顺势模仿着班森对自己传授恋爱心得的语气,假惺惺地胡诌了几句,果不其然收到对方欲言又止的微妙眼神。
“克莱恩,如果不是看过你的档案信息,上面写你单身至今,我险些就要认为你是哪位情感咨询专家了。”
克莱恩有些好笑又有点好气,故作姿态地板起脸道:
“谁说单身人士不能是情感咨询专家了?正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将理论投入实践,才会选择钻研更多的理论!……嗯,罗塞尔大帝没说过类似的话吧?”
“或许没有吧,谁知道呢。”伦纳德绿眸微弯地笑了一下,脸上的郁色似乎散去不少,“不过也多亏你的风趣,我现在觉得心情轻松了一些,甚至想到某个不错的主意。”
“你想到什么了?”克莱恩隐隐有种不能对之抱有期待的预感。
“罗珊不是最近一直在抱怨你加入了正式队员,文职工作者又减一人吗?”伦纳德语气轻快地道出自己的打算,“我在想,找个机会在她面前暴露作为非凡者的身份,然后接受一点泄密处分,让她来我们这里上班,正好借机帮助她摆脱她那位女老板的纠缠!”
好家伙,这人倒是挺能想……可惜他从根本上搞错了某些问题。
克莱恩好说歹说,拿自己被卷入非凡事件遭遇的危险举例,又搬出罗珊对普通人踏足非凡世界的看法,总算将伦纳德的可怕想法打消,避免了一场灾难的发生。
“好吧,我其实是觉得,文职人员不像我们值夜者这样需要面对危险,工作性质还相对安全,像你这样的例外真的很少……”
伦纳德略有遗憾地叹气。
“当然我不否认,我内心有些希望她能选择成为非凡者,但你说得对,这么想未免有些自私了,完全没有考虑到对方的感受。”
是的,你没有考虑到她本身就是非凡者的可能性。虽说她的确不是,但正确答案却还要再离谱些……
克莱恩在旁无言点头,总算找到机会把餐盒中剩余的食物一扫而空,带着吃饱喝足的惬意继续听同事谈及其他话题,不时抽空回应几句,就这样在窗边晴好慵懒的阳光下度过了剩余的午休时间。
……
在他人所不知晓的傍晚日落时分,铁十字街与水仙花街交叉口的市政广场旁,一位不起眼的灰袍乐手在远离旁人视线的角落选好了位置,便取出自己的弦乐器,眺望着广场上热闹的人群拨了几个音。
与吟游诗人略显沉重的心情不同,从她指尖流淌出的音符欢快而悦动,仅两三节的小调试奏后,曲调便与远处那些进行着马戏表演的节奏完美契合,令听到了乐声的人们心情欢悦,隐约甚至有种想要附和着拍子舞动身躯的冲动。
夕阳缓缓落于层叠的楼房身后,最终坠到了地平线之下。市政广场四周的路灯被点灯人一盏盏燃亮,流连在马戏表演场地附近的观客也越来越少,曾经轻快欢悦的乐章早已随之变换成了恬静的小夜曲风格,安谧而悠长,愈发引人驻足倾听。
不觉从何时起,似有沉静柔缓的女声加入其中,以不知名的语言伴唱了最后幽静优美的尾声片段。
爱丽丝轻舒一口气,手指离开琴弦的同时睁眼看向了传来歌声的方向。
身穿黑色长裙的陌生女人似是感觉到什么,灰蓝深邃的双眼毫不闪躲,径直迎上了她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