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的人(1 / 1)

夜深人静,绯红之月高悬天穹。

对于所有疲乏了一天、劳累了整日的人而言,夜晚便是结束,但爱丽丝的夜晚却还只是刚刚开始。

少女魔法师将房间的门窗关好,又拉起窗帘,这才脱下外套性质的浴袍,躺在了柔软干净的床铺上。

用夏季薄被将光洁的躯体裹起,她翻身从枕下摸出两支小瓶,对着灯光将它们举起。

密封的透明瓶身内,各自装着几根属于女人的长发,以及几滴呈暗红色的血液。

“碧翠斯夫人,特莉丝……”

她沉吟了一会,放开了其中一支小瓶,只握住另一透明玻璃瓶的瓶身,旋即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她要入梦,从梦境中翻找出这两人记忆中的重要情报。

头发和血液能帮助她定位对方的梦境,成为信标,而学自梦魔的入梦法术……与这个世界的那些“梦魇”拥有的超凡能力相似却不相同,但同样都是梦境世界中最好用的通行证。

爱丽丝的首选目标自然是那位碧翠斯夫人。

她不止一次地接触过魔女教派的高层之一、被称为“悼亡女士”的神秘魔女,而且还有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这个秘密本身似乎与原身为女性的魔女有关……

以上任何一点都足够引起爱丽丝对这位欢愉魔女的注意,只可惜当时没有太多的时间供她追问,旁边又还有个被虚假痛觉折磨的“女巫”特莉丝要处理,她只能选择暂且压下,把后续工作留到梦中解决。

现在,她将蛰伏于梦境的边缘,只等被打上记号的猎物入眠,就能在对方的梦中找到答案。

爱丽丝嘴角带有轻浅的微笑,呼吸绵长悠远,仿佛自沉睡中见到了一场美梦。

而远在偏僻郊外的瑞思兰庄园内,魔女的聚会早已结束,拥有曼妙身躯与动人容貌的她们或是选择继续放纵这个夜晚的欢愉,或选择让体内的火焰冷却、从沉溺之中抽身离开,一切都任凭自由。

将衣裙褪去,碧翠斯夫人放任身体沉入满是热水与玫瑰花瓣的浴缸,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今晚发生了不少意外。

那位险些扰乱正常晚宴秩序的不速之客,克蕾雅·西布利,无疑是一个相当麻烦的变数。

在碧翠斯夫人看来,对方是一名强大的、即将晋升到序列5的“欢愉魔女”,来到自己举办的聚会自然是为了拿到相应的魔药配方,以及晋升所需的仪式条件。

这一点,从她将女巫特莉丝折腾的那副惨状,就能感受得出——克蕾雅显然深知“痛苦”的含义。

但令碧翠斯夫人感到诧异的是,女巫特莉丝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上甚至都遍布被指甲抓出的诸多血痕,精神状态却明显比之前好了不少,再没有抱着头痛苦地喃喃自语,也不再突然出现情绪失控的异常举止。

这女巫身上的失控前兆竟然消退了不少……

碧翠斯夫人惊奇之余又觉得有点恶心,她见过不少喜好受虐的人,但还从来没听说过谁因为这种扭曲快感而从失控中恢复的。

理所当然的,特莉丝似乎对魔女克蕾雅产生了异样的依赖……

她从清醒后就一直想要知道克蕾雅的去向,即便对方早已离开,而她只能前来请求碧翠斯夫人的帮助。

“下个月,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或许还能在这里见到她。”

碧翠斯夫人当时以这样的言语堵回了她的后续问题,顺便也掩饰了自己对克蕾雅同样一无所知的事实。

按理说,克蕾雅应该能从发展她成为魔女的那名教派成员手中拿到晋升相关的情报,但她却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

这很奇怪,也很异常。

还是该将这位魔女的事报告上去,请悼亡女士确认一下她的身份……

规划着近日安排的美艳魔女在热水与香精的作用下逐渐感到困乏,披散着一头微卷黑发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似乎想要借此抵挡住睡魔的侵袭。

不过最终,她仍是在倦意中睡了过去,无声地朝着梦境之渊滑落而去。

……

还不是“碧翠斯夫人”的“碧翠斯”,是一个出身于恩马特港贫民区的孩子。

他微卷的黑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发黄,他四肢瘦弱但腿脚灵活,他在大约只有七八岁大的时候就开始行窃,偶尔会装成残疾的乞儿,他在过早的时候就已染上罪恶,以它结下的果实充饥饱腹。

和贫民区许多单身却带着孩子的女人一样,他的母亲做着最下贱肮脏的皮肉生意,几乎只能勉强填饱自己一人的肚子,根本没法养活他,以及比他还小三五岁的妹妹。

听说他的母亲也曾有过风光的时日,有幸被接到光鲜亮丽的大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能坐在有躺椅的花园里悠闲地晒着午后舒适的阳光;但好景不长,当时的他也过于年幼,根本不记得这段对母亲而言最为美好的回忆。

总之,从他记事起,他就是和母亲还有妹妹挤在狭小又肮脏的贫民区租屋里,每天看不同的男人爬上家中仅有的那张床,摇晃几分钟或是更短些的时间,就丢下几个硬币离开。

母亲身上散发出的臭味一天比一天难以让人忍受,渐渐地,那些曾经每天都会出现的男人们也不再前来光顾。

母亲似乎几度希望让他去挽留那些客人,他没有照做,反而用泥巴将自己和妹妹涂得像是两只泥猴子,缩到了房间里离那张床最远的角落。

某日他带着妹妹行窃回来,发现这个该冠以母亲称呼的女人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

这一年的他不到十岁,不知道自己与妹妹的父亲分别都是谁。

他抛弃了自己先前的名字,重新又起了个,顺便给妹妹也想好了新的名字。

哥哥彼耶尔,带着妹妹碧翠斯,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

画面一转。

彼耶尔与碧翠斯兄妹二人都长大了不少,看上去已是十来岁的少年男女了。

他们是这一带最遭人白眼与厌弃的扒手和恶棍,小小年纪就加入了地下帮派,斗殴、偷盗、滋事恐吓,除去杀人放火几乎无恶不作。

然而他们很快便迎来了转机。

某个自称灵知会的组织找上了这对兄妹,并向他们开启了一扇奇诡而神秘的大门。

超越凡人层次的神奇能力,非凡者,“学徒”和“刺客”……

为完成灵知会的试炼考验,彼耶尔和碧翠斯的手上都沾上了鲜血。

这是他们第一次杀人,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兄妹二人最终选择了同样的魔药,“刺客”。

在扭曲虚幻的视野里,在快要逼疯理智的针刺痛楚中,他们握紧彼此的手,先后跨入了非凡者的世界。

画面再转。

妹妹碧翠斯在魔药掌握上的天赋比他更好。

但从上级口中得知秘密的却是他——魔药的力量,不是依靠掌控,而是应去消化,消化自身则是扮演的反馈。

不过没关系,他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了妹妹碧翠斯。

他们几乎同时晋升了“教唆者”。

成为“教唆者”后,兄妹二人能一同参与任务的机会变得更少了。

好在,他们晋升前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可以协力完成的。

彼耶尔与碧翠斯混入了一个巡回演出的马戏团,随着马戏团的行进来到了某座闭塞的山区小村。

他们利用村民的愚昧无知,挑起争端,煽动马戏团与村民的对立,又破坏马车,用炸药炸毁山村与外界连通的唯一道路,掀起恐慌。

总人口不超过三十的村民,与十几名马戏团成员之间,爆发了难以想象的冲突。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血色的噩梦与惊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短短十余天过去,这座山村便再也见不到其他活着的生命。

除了两位始作俑者。

作为通过试炼的奖励,他们回到了繁华的城市,被带领着来到地下,去面见高层。

但被扔到面前的却只有一瓶魔药。

能晋升序列7,能成为“女巫”的人只有一个。

“你们是没好好听清楚任务的要求吗?”黑袍女人在惶恐不安的他们面前,发出怪异而尖锐的笑声,“除了晋升者,其余人都要死在那场山村的惨案里,而现在你们回来了两人,距离完成目标还差一条人命……该怎么做,你们心里应该明白吧。”

彼耶尔和碧翠斯被送上了类似地下黑拳赛场的舞台。

他们要在那瓶“女巫”魔药失效变质前,结束这场可笑至极的争斗。

否则,他们的任务就将以失败告终,兄妹二人都会被视作无用的弃子,得到废弃处分。

妹妹碧翠斯宁愿自己死去,或是与他共同赴死,也没有考虑过对哥哥彼耶尔挥刀相向。

但他不是这样想的。

他觉得他们就像是被拴在灯光下的两条狗,可笑又可悲地吠叫着,取悦着观赏这场比斗的黑袍女人们。

她们就坐在观众席上,从四面八方投来赏玩的视线,发出笑声。

“男孩是叫彼耶尔?听起来不错,但现在可以开始考虑成为女巫之后的名字了。”

“快点结束你妹妹的痛苦吧,不然你们就要一起去死了哦,哎呀,好可怜!嘻嘻嘻,又或者你们其实就是打算殉情?”

“再不动手,那瓶魔药就该‘变质’了,那可没意思……让妹妹喝下魔药也无所谓吧,不过就是未来再多一个发疯失控的怪物,何况她也不一定活的到那时候。”

“还没有开始吗?他还没下定决心?也太磨蹭了吧,我都酝酿好假哭的情绪了,别浪费别人宝贵的时间啊。”

“……”

快杀了她。

所有女人都在笑着,叫嚷着,让他快点杀了他的妹妹。

很简单的,只要举起手中的匕首,在她的脖子上用力扯开豁口,生命就会像流水那样逝去,就和他们曾经杀死的那些人一样。

但是。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现在的这一步?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不断地舍弃外物,连最为珍视的东西都不得不抛开?

不,这样,这样不对——

不知多久的静默后,“碧翠斯”扬起了头,环视四周,将那一个个黑袍的影子映入眼中,最后露出了冰冷决然的笑容。

“休想……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她将寒刃的尖锐一端对准了自己,然后刺下,拉开巨大的豁口。

没有人为这段牺牲自己的感人兄妹情而喝彩鼓掌。

嘘声四起,魔女们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场中只剩失魂落魄的“彼耶尔”,一步一顿地走到那瓶女巫魔药前,混合着眼泪将它一饮而尽。

从这日起,再也没有一个名为彼耶尔的人,她为纪念自己死去的“妹妹”,将名字改为了碧翠斯。

画面逐渐暗淡下去。

当视界重新恢复清晰,已成为“碧翠斯”的她正跪伏在一个女人身前,后者有着美妙的身段,黑袍边角似呈现些许腐烂破败感,用歌唱般的声音说着什么。

而碧翠斯忠心虔诚地记下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做得很好,但仍需谨慎行事。你的兄长在最后为你创造出了一线生机,让你得以借用他的身份存活下去……不,碧翠斯已经死了,而你必须牢记你是谁。”

“我能为你提供帮助,但这是有限度的,即便能瞒过当时在场的大部分人,也不可能骗过,那一位存在。”

“祂厌恶原本性别就是女性的魔女,所以你绝对不能晋升至序列5的‘痛苦’,那会引来祂的注视……”

“目前可以确认的安全阈值,就是序列6的‘欢愉’,在获得……的庇佑之前,你最多只能抵达‘欢愉’的层次。”

“我需要你来为我办些事,一些不方便由我亲自出面的,肮脏的小事……”

“等到时机成熟,你会见到我承诺的……在那之前,扼杀你的怨恨,收好你的愤怒……”

“我们是扭曲的,从源头开始就被歪曲的、微不足道的可悲爬虫,就连爬上棋盘、成为棋子的资格都不曾拥有……记住这一点,然后拼尽全力地挣扎吧。”

——再往后,便是如今的“碧翠斯”所经历的一些事。

她欢笑,她沉沦,她哭泣,她苦痛。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她同时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究竟是谁。

不知从何时起,藏于阴影中的旁观者已悄然离去,只留下这个走马灯般的梦境继续演绎,不时变换着破碎的残局画面。

“呼……”

爱丽丝睁开双眼,从那名魔女迄今为止的记忆沼潭中回归到了现实。

不出意料,碧翠斯的回忆里的确存在着有用的信息,具备参考价值的情报。

但是,还不够。

除去知晓了其他魔女对她毫无缘由的恶意、那个不知名讳的“祂”对真正女性的魔女的厌弃,其他的信息都太过暧昧模糊,只是徒增猜测罢了。

花了几分钟时间平复了旁观他人梦境的心情后,爱丽丝扔开了手中被捂热的玻璃小瓶。

她翻了个身,将先前被她放开的另一支透明瓶握在掌心,思索着阖上了眼。

据称,特莉丝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有失控的风险存在……那么她的梦境很可能是混乱、没有逻辑的片段拼凑,贸然进入甚至会有遭遇不测的风险。

要换一种方式。

爱丽丝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去对方的梦境外侧看一眼情况,再做对策。

结果当她循着信标指示、接近了女巫特莉丝的梦境边缘,却是忍不住有些傻眼。

这,这不对劲,为什么她……不对,梦里的“特莉丝”是个男人……为什么他的梦里会有“克蕾雅”?!

而且,而且,这相当的难以描述……

在他梦中的“克蕾雅”手里拿着一根带着危险倒刺的长鞭,脚下鞋跟踩的是他遍布血痕的胸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克蕾雅”,都是一副十足的坏女人模样。

但“特莉丝”却似乎是一副又痛楚又沉迷的矛盾神情……

爱丽丝罕见地呆滞了足足半分钟,脑袋里逐渐浮现出一个危险的想法:

要不,趁早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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