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0章
虽然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到了这个不算很劲爆的内幕消息，但这其实对薛船主所肩负的任务起不到什么助力，因为乔志亚根本就没打算把朝鲜人安置在县城住下，昨晚吃完接风宴就全部送去大岭私家庄园了。但能够由此确认朝鲜人的去处，多少还是让薛船主稍稍缓解了一点压力，至少他之前的判断和安排的侦察方向都对了，目标还没有完全脱离自己的监控范围。
薛船主不是很看好朝鲜人还会再次回到这空气污浊的县城里活动，毕竟连他都不想在这种环境长时间待下去，更何况那些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了。可若是朝鲜人不在公众场合露面活动，那他带的这帮乌合之众又哪能有动手的机会？
薛船主不禁想到上午去看过的那处据说是乔志亚私产的庄园，高墙大院无异于一座堡垒，而且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如何，就凭手下这点人马，想硬冲进去简直就是寻死。
虽然前些天接到命令的时候便预想到此行凶险无比，很有可能将是九死一生，但这几天实际操作下来，薛船主却更是觉得绝望。他并不怕死，可如果用性命都很难换得一个动手的机会，那这趟任务的成功几率真的是微乎其微了。而且他现在也无法确认，如果这边由自己负责的行动失败了，是否会影响到更大的局势走向，这个责任可不是他舍了这条命就能弥补的。
朝鲜与海汉之间的关系变化对于大局会有怎样的影响，薛船主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如果朝鲜因为得到海汉的扶助而逐渐变成了一个强国，那就并不符合他背后势力的利益了。所以不管这个任务的最终目的为何，他都只能尽力去完成目标，而没有退却或放弃的选项。
他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带人盯紧那处庄园，等待朝鲜人外出活动的时候寻机动手。不过这个时候朝鲜人早就不在庄园里，而是已经抵达了位于昌化以东八十余里的石碌矿区。
在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之后，李溰一行顺利抵达了石碌火车站。这次总算是让李溰想好好乘坐一次火车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几十里地跑下来，他也算是对火车这种交通工具的真实运行状况有了更为全面的体验。坐在软软的沙发椅上，喝着热茶吃着水果，看着窗外不断刷新的美景，与海汉官员们谈论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不觉间便移动到了几十里之外的地方，这种感受对李溰来说还真是挺新鲜的。
不过这其实也是多亏了乔志亚安排了贵宾车厢给他坐，如果要是让他挤在客货两用的闷罐车皮里晃荡这么几十里路，体验一下普通民众在这条铁路上的日常通勤状况，他的感受大概就没有这么轻松愉快了。
李溰下车之后，便发现石碌火车站的站台规模要比昌化火车站大得多，这主要是因为站台直接便连接着堆放矿石的货场，而货场的另一头便是通往矿区的次级铁路，因此地势十分开阔。在矿区经过初步筛选和粉碎的矿石会用小型货运机车运到这里，再转到通往昌化的班列上。
由于运出去的物资基本都是以矿石为主，转运的量着实不小，他们所乘坐的这班列车抵达车站之后，站台上的劳工便立刻开始卸货，然后再使用皮带传送机往车上装入矿石。
这些劳工的工作时间一般分为两班，一是从上午的火车班次抵达这里开始，到下午晚班火车离站，另一班则是从昌化过来的晚班火车抵达这里开始，到早间驶往昌化。期间工作时间长且劳动强度颇大，可以说是仅次于那些在一线劳作的矿工，而从事这一行业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尚未取得海汉国籍的外来移民或是内陆山区的黎苗山民，他们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积累足够的劳动积分之后，才能获得申请入籍的机会，而入籍之后才可以得到相对轻松一些且收入更高的工作。
这些劳动力对官方来说算是比较廉价，所以也就成为了长期存在的一种特殊用工制度。当然在矿区其实还有更为特殊的劳工存在，那就是被判处苦役的犯人和战俘人员。
目前海南岛上被判苦役的人员有大约八成左右都是被送至石碌矿区劳作，这地方远离人口聚居地，只有一条铁路通往文明世界，历年来想要从这里出逃的犯人不少，但成功者却几乎趋近于零。
不过李溰感兴趣的并不是海汉对苦役营的经营和管理，而是这里随处可见的蒸汽动力设备。站台上运送矿石等干散货的皮带传送机，远处拉着翻斗式矿车在铁矿上行进的小型货运机车，还有先前在火车上听乔志亚等人介绍的蒸汽挖掘机、卷扬机、碎石机等等，都表明了这个矿区的开采方式与李溰所知的传统矿场有着很大的不同。
在李溰看来，海汉人制造的蒸汽机的确是一种很先进的设备，不过在生产场所使用这种机械装置，主要的原因还是海汉劳动力不足，只能通过这些机械来提升工作效率，以此获得比人力、畜力、风力、水力等方式更高的收益。
但乔志亚先前在火车上的一席话让他的这种想法稍稍有些动摇了：“使用更高级的机械设备是今后生产力发展的方向，我们可以利用机械去完成很多目前靠人力无法完成的工作。世子，制造和使用这些钢铁装置不光是为了节省人力，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在今后的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我们会造出越来越多的机械，并使用它们来改变这个世界。”
虽然乔志亚也没有举出什么实际的例子来证明他的这种论点，但李溰却认为这种理论的可信度比较高，因为他想起了海汉人是来自一个高度发达的海外国家，蒸汽机这种东西应该并不是来到南海的这批海汉人所发明，而是他们从故国带出来的一种技术而已，而且那个神秘国度中的蒸汽机和其他机械装置的普及程度，很有可能远远超过了目前的海汉，所以乔志亚才会有这种十分肯定的预测。
海汉人日复一日地在这里采掘铁矿石，将其运到山外冶炼成钢铁，然后用钢铁制造出工作效能极高的蒸汽机，送回矿区采掘更多的矿石。在这样一种循环的过程中，海汉的钢铁产量和生产力都不断地得到了提升——李溰便是如此简单直观地去理解海汉在矿业领域的操作方式。
不过如果这里的开采方式真是如海汉高官所吹嘘的那样，李溰觉得很难复制到今后本国与海汉合作开采的矿山，毕竟蒸汽机这种玩意儿是海汉早就声明不会外销的看家宝贝。而到时候朝鲜所能采用的开采方式，大概也只能靠廉价的人力来填充了。
但当他随乔志亚来到山岭上，从高处俯瞰这里的采掘现场，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有点高估了海汉人的本事。矿坑内外的确有不少冒着黑烟轰隆作响的蒸汽设备，李溰一时间也分辨不清每一台设备的具体功能，但这直径超过一里的巨大露天矿坑里一层一层的工作面上，至少有两三千人手持各种工具在劳作，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由蒸汽设备负担了大部分的开采工作。
李溰又仔细观察一阵，见矿坑中真正在从事着“采掘”这个工作的蒸汽设备，其实就只有坑底一台巨大的挖斗机械。这种挖掘机的外形很像是蒸汽火车的车头前面加装了一个用钢铁长臂、斗杆、齿轮和挖斗组成的装置，由一名技术人员坐在挖臂上进行操作，一挖斗下去便是一大堆土石，效率的确比人工要高得多。不过这玩意儿体积庞大，在坑底调转方向显然极为不便，而且还需要不断将大量的煤和淡水运至坑底供其消耗，所以使用成本显然也低不了。
从坑底至坑口各个工作面采掘下来的矿石，都由人力或畜力的小车运至铺设在矿坑斜面上的轨道矿车，然后由坑口的蒸汽卷扬机将其拉上去，接下来是筛选和粉碎，再将初加工的矿石用货运机车运到山下的火车站。
李溰看到这里其实已经大致了解海汉为何要不惜成本地大量使用蒸汽机械，这可不仅仅只是节约人力，提升开采效率的问题，这样一处矿场如果没有蒸汽机的加持，光靠人力估计要开采好几天才能装满一列出山的火车，而那样一来修建这条专用铁路的性价比也会随之大大降低，海边的昌化也很难成为海汉国的钢铁冶炼中心。
“乔大人，在下想冒昧问一句，如果没有这些蒸汽机，这处矿场的开采效率会下降几成？”李溰大胆地向乔志亚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乔志亚倒是不以为意，这样的问题他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了，很坦诚地说道：“其实开采环节还好，顶多也就下降三四成的样子，但如果没了蒸汽设备，处理和运输矿石的环节会受到很大的影响，综合起来估计产能会缩减到当下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
“这也就是说如果要靠人力维持这样的生产规模，那么可能就得投入五倍的劳工？”李溰继续追问道。
乔志亚一听这问题便知道李溰是在打什么小算盘，笑着应道：“这就不能简单地用劳动力数量来计算了，世子你看这个矿坑虽然不小，但也容不下万名矿工同时劳作。而且投入在矿石处理和运输环节光靠人力是不行的，肯定还需要大量的牲畜。这里是山区，没有那么多的草料来维持大量牲畜所需的口粮，所以还得往山里运草料，类似这样还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好在这些问题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过去了的事，不会再造成大的困扰了。”
海汉当初刚开始组织开采的时候当然也没有这么多的蒸汽设备，只能靠人力和畜力完成从采掘到矿石处理到短途运输的各个环节，后来也是根据实际情况，慢慢在一些关键环节使用蒸汽设备来提升工作效率，才逐步达到了当下这种生产水平。而李溰所想的那种纯粹靠人力来补足的开采方式，即便是有海汉的工程管理能力，也很难达成理想的效果。
李溰脑子不笨，乔志亚这么一解释，他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所想的方法有偏颇之处，如果将其套用到国内的矿场，后续肯定会出现乔志亚所说的各种问题。当下也是心悦诚服，心道毕竟这乔志亚在这里管理矿场多年，这种丰富的实际操作经验的确远非自己天马行空的臆想可比。
李溰只希望海汉人不要藏私，能将他们过去在开采矿场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都传授给朝鲜，这样或许能让自己的国家在矿场的经营中少走一些弯路。
站在坑口看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乔志亚便提议先去吃饭，下午再去看另一处露天矿坑。李溰其实倒也不觉得饿，不过刚才从山脚一路到这坑口很是走了一阵上坡路，当下的确是想找个阴凉地坐下来歇一歇。
乔志亚当然不会安排这一群人去乱糟糟脏兮兮的矿工食堂用餐，而是带着他们去了就设在矿坑旁边不远处的驻军营区，这里的军官食堂虽然地方不大，但环境还算不错，历来都是由其承揽了各路大人物的接待工作，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军官食堂这边当然是提前就接到通知有所准备，所以这顿午饭的内容要比李溰预计的丰盛得多，食材大部分是各种产自石碌本地山林中的山珍野味，小盆大碗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作为地主，乔志亚自然也还得装模作样地客气一下，表示本地穷山恶水，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大家，各位这顿将就着吃点，照顾不周的地方大家多多见谅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