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枣儿来西朵山有些日子了,白天在村委会呆着,晚上去和路兰花一起住。
枣儿把村委会收拾得窗明几亮,院中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还将路长顺的扩音器搬到了楼上,腾出楼下两大间房子,然后自掏腰包买来书刊报纸,笔墨纸砚,在门口挂上“农家书屋”的牌子。
她想让村里人农闲时过来读书看报,或者写写字。
每个村几乎都有一两个“农民书法家”,红白喜事时会被请去写喜联和挽联,深受乡邻的尊重。
“诗书继世,忠厚传家”这八个字,是过年时村里人最喜欢贴的春联,可见农民并不排斥读书看报,也没有人不希望自己能写一手好字,只是骨子里的内敛或者说是羞涩,让他们和“文化”保持着距离。
枣儿认为问题出在村干部身上,没有把村里的文化氛围营造出来。
枣儿请路长顺广播广播。路长顺看着她,眼里透出的是在羊群里发现一只长颈鹿般的神情,“要播你播,我说不出口。”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读书看报,丰富农民的精神生活,提高农民的文化素养,是各级政府提倡的啊!”
“各级政府?你上大学就学这个官话?”
“不这样说哪样说?难道我要从国务院省政府市政府县政府乡政府一级级数下来?”枣儿说话声音动听,不过机关枪似地突突的路长顺无法忍受。
“你要是个男娃,我一巴掌给你打回朵子东去。”
“路支书,这都什么年代啦?你怎能还有军阀作风?”
路长顺成天和闺女兰花置气,好在兰花只和他冷战,他说十句话,兰花一句都不回,他嘟囔几句也就过去了,这回倒好,又来了个一句不让的疯丫头。
一个闷葫芦,一个野山椒,路长顺简直要疯了。
“庄有成,你个……你个……血半熟!我找你算账去!”
路长顺不能骂枣儿,就骂庄有成,可是难听的话到了舌尖上又打个嗝咽了回去,憋半天憋出一个暧昧不清的词儿。
“半熟”这个词在农村多用于男女之间打情骂俏,加个“血”字勉强算是骂人的话。
枣儿笑得花枝乱颤,说:“长顺叔,你和我爸当面就这样骂啊?”
路长顺气得扭头就走,回家骑上自行车要去镇上找庄有成。
这时架在村委会楼顶的喇叭响了,枣儿学着路长顺的样子,吹了两下话筒,开始讲话:“朵子西村广播电台……不对,不对,咳……”
一口的普通话,和电视台播音员的声音一样好听。
路长顺抬头看着喇叭,仿佛看到了庄枣儿的窘样。
“乡亲们……咋这么别扭,咳……那个……爷爷奶奶叔叔婶婶……”
路长顺实在听不下去了,丢下自行车,三步两步冲上二楼,伸手关上扩音器,劈头盖脸说道:“胡闹什么呢,大喇叭是随便动的吗?”
庄枣儿拧着衣服脸涨得通红,眼泪汪汪地看着路长顺。
路长顺又好气又好笑,“那个,你看,光有理论没有实践不行吧,理论要联系实际,你在大学不学这个?别以为你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就懂得农村,我告诉你吧,想把农村的工作干好,光靠你的大学文凭可不成,得先学会咋样和农民说话。”
路长顺的话让枣儿深受启发,她在学校时拿过全国大学生辩论赛冠军,自以为能言善辩,可是回到农村,为何不会说话了呢!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鸡对鸭讲那般说话怎能不别扭。
“让你播你不播嘛。”
“我咋播?让村民都来村委会学习?你知道现在村里是个啥情况?你以为是城里呢,老的有退休工资,少的过周末,闲得没事干不是跳广场舞就是钓鱼下棋!农村人搁下杈耙抓扫帚,白天有白天的活,晚上有晚上的活,老的洗衣烧饭缠孩子,少的远打工近下地,谁有闲工夫跑到村委会来坐着喝茶看报。”
路长顺终于抓住机会回击了一通机关枪,他有日子没教训人了,也有日子没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了,开枪的感觉真好。
枣儿算是替她爸爸挡了枪,路长顺发泄完心情大好,把找庄有成算账的事忘在了脑后。
庄有成对枣儿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在学校里枣儿也是深受老师同学喜欢的那类人,从来没人会像路长顺这样教训她。
枣儿的努力付出没受到表扬不说,竟挨了一顿教训,感到特别委屈,想辩驳又找不到理由,索性趴在桌上哭起来。
路长顺不怕她哭,更不怕她去找庄有成告状,反正庄有成有过交待,让他出个难题把枣儿赶走,如果这回能成功,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路长顺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吸第二口时,冯哑巴进了屋,冲着他咿咿呀呀一阵比划。
枣儿听见有人进来,赶紧擦干眼泪,拉出椅子给冯哑巴坐。
路长顺用手势和冯哑巴交流一番,打开扩音器,吹了两下,开始讲话:“所有村民注意了,所有村民注意了,冯哑巴的羊在西朵山丢了,在回村的路上跑没的,大家伙都留意一下,有看到的牵回来,给哑巴还回去。他一个苦人不容易,都别打歪主意,别干丧良心的事!谁要敢昧下,让我查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路长顺播完向冯哑巴比划两下,冯哑巴赶紧颠颠地下楼找羊去了。
“长顺叔,你能看懂他的手势?”
“你以为村干部是那么容易当的?”
“好干部不容易,混日子的干部容易。”
“什么样的是好干部?”
“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壮大集体经济,村容村貌整洁,让乡亲们生活得有获得感……”
路长顺笑了。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
“对着呢,报纸上天天这样说。”
“那你还笑?”
“背书格子谁不会,上级派大学生下村,不是让你们来传达文件的吧?”
庄枣儿有些生气,觉得路长顺还是把她当孩子看,无论她说什么,在路长顺眼里都是那么幼稚可笑。
“长顺叔,你认为好干部该是什么样?”
路长顺又点上一支烟。
庄枣儿伸手抢过来,在烟灰缸里摁灭,“长顺叔,少抽点烟,抽烟对身体不好。”
路长顺盯着烟灰缸,气恼地说:“一只烟一毛五,你给我糟蹋了。”
“等你抽出病来,挂一瓶盐水十几块就不心疼?”
“你这孩子,一点儿不随你爸。聊天都不会,农村不是你呆的地方,趁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路长顺说着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回来,重新对着扩音器喊了一遍找羊的事。
枣儿看着路长顺的背影说:“长顺叔,你还没回答我呢,什么样的是好干部?”
“问你爸去。”
路长顺头也不回下楼去了。
庄枣儿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一片就着地势建得长七八糟的房子,此刻她的心情也乱七八糟的。
她心目中的农村,应该是整齐的小康楼,各家各户门前都栽花种草,村子中间有一个小广场,广场的左边是老年活动中心,右边是农家书屋。
农民都在村里住着,一个出去打工的都不要有,晚上大家就聚在广场上唱歌跳舞,或者在书屋里读书看报。
要实现这个梦想,不得有好的村干部吗?好的村干部不得带领大家致富吗?不得想办法壮大集体经济吗?
她觉得路长顺老了,老得像这个山村里的房子,石头墙老了,屋顶的瓦老了,和新时代新农村新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
一切都该换新的了。
楼下传来叫骂声,打断了庄枣儿的思绪。
“哪个场跟耩的,万人揍的偷俺家的南瓜,吃了让你一家人都长瘊长疮生大麻风……”
“她五婶子,南瓜又少了?”
“可不是嘛,我昨天才查好的数,今天去看少了两个最大的,我都没舍得摘的,想等着明天镇上逢集拿去卖,才一夜的工夫,让哪个大闺女养的妻侄揍的偷走了。”
这种骂人的话以前枣儿住在奶奶家时常听到,大学四年回来,传承没有丢,依然是骂一百句都不带重样的。
骂街的最怕没人搭理,骂几声便自觉无趣也就收场了,一旦有人看热闹或者起哄,骂街的人就会越发起劲。
果然,叫骂又开始了:“偷俺南瓜的听着,给俺搁到家门口咱没事,要不然让你出门叫车撞死,肠子脑子淌一地,死了投胎没庙收……”
枣儿实在听不下去了,急冲冲地跑出村委会,见一个胖胖的妇女手挥着镰刀,骂得一口白沫。
“这位婶子,别骂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两个南瓜的事不值当的……”
“我骂我的南瓜,你心惊做什么,你偷的?!你偷的?!”
胖婶见枣儿搭腔,立刻像吃了枪药一般,连珠炮似的嚷嚷着冲着枣儿挥着镰刀过来了。
枣儿吓得连连后退,说:“婶子,我好心劝你呢,你别冲我来啊。”
“你是哪庄上的?跑到俺庄上来充什么好人,你没偷搭什么腔!谁心惊就是谁偷的……”